建康城外的官道在冬日淫雨下化作一片泥濘的沼澤。運糧的牛車深陷其中,車輪攪動著黑黃的泥漿,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陳衍裹著濕透的皮襖,策馬跟在糧隊側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毒煙灼燒留下的隱痛,冰冷的雨絲混著寒風抽打在臉上尚未愈合的疤痕上。這隊拚湊起來的糧車,載著從京口豪族牙縫裡摳出來的最後一點粟米,是維係劉裕起義軍命脈的臍帶。八百筒袖鎧已分批運抵京口大營,可若斷了糧,再鋒利的甲胄也裹不住餓殍。
“將軍,不對!”老魏控馬靠近,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官道左側那片在寒雨中瑟瑟發抖、連綿不絕的枯黃蘆葦蕩,“太靜了…連隻水鳥都沒有!”
陳衍心頭警鈴大作。他的嗅覺被毒煙毀了,但老魏在江淮水澤間與官軍周旋半輩子,對危險的直覺如同水蛇對漣漪的感知。他猛地抬手,嘶啞的聲音穿透雨幕:“糧車靠攏!長矛手護住外側!弓弩手…”
“嗚——嗡!”
淒厲的號角聲如同鬼哭,陡然從茫茫的蘆葦蕩深處炸響!壓過了風雨聲!
不是胡騎的狼嚎,是官軍衝鋒的號角!
霎時間,枯黃的蘆葦如同被狂風撕裂的帷幕,猛地向兩側倒伏!數十騎如同地獄中躍出的鬼魅,人馬皆披著濕漉漉的玄色皮甲,鞍韉齊整,手中雪亮的環首刀映著鉛灰色的天光!為首一將,玄盔上紅纓如血,手中高舉一麵在風雨中獵獵狂舞的黑色大旗——旗麵之上,赫然是一輪用金線猙獰繡出的、仿佛滴著血的殘陽!
桓玄的玄甲遊騎!那麵“殘陽旗”,是桓楚精銳中的精銳,焚村滅戶、追殺義士的劊子手!
“放箭!”陳衍的咆哮被淹沒在驟起的弓弦霹靂和戰馬嘶鳴中!
咻咻咻——!
官軍製式的強弩勁疾刁鑽!第一輪弩矢如毒蜂般攢射,目標直指拉車的牛馬和推車的民夫!
噗嗤!噗嗤!
血花在冰冷的泥漿中爆開!中箭的健牛慘哞著轟然倒地,沉重的糧車瞬間傾覆!雪白的米粒混雜著刺目的猩紅,潑灑在汙濁的泥水裡!民夫慘叫著滾落車轅,被驚慌的牲畜踐踏!
“穩住!結陣!護糧!”陳衍目眥欲裂,拔刀怒吼。北府兵殘存的弓弩手倉促還擊,箭矢卻被官騎的皮甲滑開大半。這些玄甲遊騎如同跗骨之蛆,借著蘆葦叢和傾覆糧車的掩護,在泥濘的邊緣快速遊弋,第二輪、第三輪更加精準致命的弩矢如影隨形!每一次號角響起,都有糧車傾覆,都有士卒仆倒泥潭!
混亂如瘟疫般蔓延。一隊玄甲騎兵覷準了糧隊中段因一輛深陷泥潭的糧車而出現的短暫混亂,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猛地從蘆葦蕩斜刺裡殺出!為首那紅纓騎將,麵甲下隻露出一雙鷹隼般殘忍嗜血的眼睛,手中強弩已然鎖定糧隊中央、一個正俯身奮力拖拽陷車繩索的身影——正是聞訊從後隊冒雨趕來的劉裕!他隻穿了尋常士卒的皮甲,未著顯眼的明光鎧!
“主公!身後!”陳衍的嘶吼被風雨和慘叫吞噬!
那紅纓騎將嘴角勾起獰笑,弩機扳動!
嘣——!
一支特製的三棱破甲弩矢離弦!撕裂雨幕,發出懾人的尖嘯,化作一道烏黑的閃電,直射劉裕毫無防備的後心!
距離太近!速度太快!劉裕似有所覺,猛地回身,瞳孔中那點死亡的寒芒已近在咫尺!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
一道金色的影子帶著決絕的力道,從旁猛撲而至!
是陳衍!
他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意識!他用自己的身體撞向劉裕,試圖將他推開,卻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那支奪命弩矢的軌跡之下!他甚至能看清箭鏃上冰冷的放血槽!
完了!陳衍心中一片冰寒。地窖毒煙沒要他的命,竟要死在桓玄走狗的冷弩下!
就在箭鏃即將洞穿他胸口的瞬間——
“當啷!!!”
一聲極其清脆、如同琉璃玉器破碎的巨響在陳衍耳邊炸開!
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他胸前!不是箭矢入肉的撕裂,而是堅硬無比的鈍擊!他整個人被撞得向後踉蹌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漿裡,胸口劇痛如遭重錘,喉頭腥甜上湧!
他驚愕低頭!
隻見那支奪命的破甲弩矢,並未射入他的身體,而是深深紮進了他胸前掛著的一樣物事裡!
——那是劉裕贈予他、象征結義兄弟情誼的蟠龍金冠!
金冠正中那顆碩大、象征“龍睛”的鴿血紅寶石,此刻被那枚猙獰的三棱破甲弩矢狠狠貫穿!箭鏃的尖端穿透了寶石璀璨的晶體,卻被寶石難以置信的硬度和韌性死死卡住!箭杆因巨大的衝擊力兀自劇烈震顫,發出嗡嗡的哀鳴!蛛網般的裂紋瞬間從箭鏃穿透處蔓延至整顆寶石,原本流光溢彩、宛如活物的“龍睛”變得渾濁黯淡,布滿裂痕,如同泣血!華貴的金冠本身也被這股巨力撞擊得扭曲變形,邊緣鋒利的金絲劃破陳衍的皮襖和皮肉,滲出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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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鏃的冰冷金屬,距離陳衍的心口,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和那破碎的寶石!
是金冠上這顆價值連城、象征尊貴與情誼的紅寶石,在最致命的關頭,以其無與倫比的堅硬,硬生生扛住了破甲弩矢最鋒銳的穿刺之力,救了他一命!
“阿衍!”劉裕驚魂未定,一把將泥水中的陳衍拽起,目光觸及那枚深深紮在金冠破碎“龍睛”上、猶自震顫的弩矢,眼中瞬間爆發出後怕與滔天怒火!“鼠輩!安敢!”他反手奪過親衛長矛,如同被激怒的猛虎,竟不顧泥濘,挺矛朝著那放冷箭的紅纓騎將衝殺過去!矛鋒破開雨簾,寒光凜冽!
陳衍卻僵立在冰冷的泥漿中,雨水混著泥水從他臉上淌下。他低頭,死死盯著胸前那頂扭曲的金冠,盯著那顆布滿蛛網般裂痕、光澤儘失、如同蒙塵血淚的紅寶石“龍睛”。箭鏃的寒光與寶石的傷痕,在灰暗的天光下,構成一個冰冷刺骨的嘲諷,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兄弟信物?情比金堅?
不過是一塊更硬的石頭,在權貴爪牙的弩矢下,一樣會碎!
他染著泥汙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握住那兀自震顫的箭杆。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肉直抵骨髓。他眼中戾氣一閃,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折!
“哢嚓!”
箭杆應聲而斷!帶著那枚貫穿了“龍睛”寶石的染血弩矢,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斷裂的箭杆被他如同丟棄穢物般,狠狠甩進路旁渾濁的泥水之中。破碎的金冠沉甸甸地掛在胸前,那顆碎裂的“龍睛”,在風雨中無聲地注視著這片被血與泥玷汙的土地。信物可碎,情義可裂,但這泥濘中的血仇,終將以鐵與火來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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