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負手而立,鷹隼般的目光一寸寸掃過眼前的鎧甲。甲葉上的刀痕箭孔是榮耀的勳章,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肩胛處那片修補區域吸引。他的手指帶著常年握刀的厚繭,緩緩撫過那片區域。觸感光滑堅韌,與周圍渾然一體,技藝堪稱完美。然而,當火光跳躍,角度恰好時,那抹淡金的微光便如同水底潛藏的遊魚,倏忽一閃,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光…太熟悉了。劉裕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晰地記得自己那頂鎏金鑲寶頭冠在陽光下、在燭火旁流轉的光澤。陳衍…他竟真的熔了禦賜金冠?!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上他的心頭:他熔冠補甲,是純粹出於護主心切的忠勇?還是…在無聲地宣告,他陳衍鑄的甲,比他劉裕受的冠,更值得存在?更配守護這北府的脊梁?
“好甲。”劉裕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手指卻在那抹微光上停留了片刻,“此甲護心,當能擋穿雲之箭。”他話中有話,目光如刀,轉向垂手侍立的陳衍。
陳衍心中一凜。劉裕指尖的停頓,那探究的眼神,以及這句“護心”之語,都讓他瞬間聯想到自己暗刻的閃電符。難道…被發現了?他強自鎮定,躬身道:“將軍無恙,便是此甲之幸。熔金補缺,隻為求其堅韌,不負將軍托付。”他刻意強調了“堅韌”與“托付”,試圖將話題引回純粹的技藝與忠誠。
劉裕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不再看甲,轉而拿起案幾上一枚染血的箭鏃——正是當日險些穿透他後心、最終卡在金冠上的那枚桓玄軍特製破甲箭。“此箭甚利,破甲穿金。若能為我所用,當為破楚利器。”他掂量著箭鏃,冰冷的金屬反射著火光,“傳令:即日起,各營清掃戰場,凡此等精鐵箭鏃,無論敵我,儘數回收,不得有誤!交由軍械司…統一處置。”
“統一處置”四個字,他說得極重,目光再次落在陳衍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更有一層深沉的審視。回收箭鏃看似合理,但“儘數”、“統一處置”意味著陳衍的工坊將失去最重要的原料來源之一——那些散落在戰場、本可被“穢營”悄悄拾回熔煉的“邊角料”。同時,這也是最直接的監控——回收了多少箭鏃,最終熔煉了多少鋼,劉裕要一清二楚。
“諾。”陳衍心頭一緊,沉聲應下。他感到了無形的枷鎖正在收緊。
劉裕似乎還不滿足,他踱步到火盆邊,拿起火鉗撥弄了一下炭火,狀似隨意地補充道:“另,今冬嚴寒,炭薪吃緊。各營用度需再減三成,軍械司…首當其衝。焦炭乃軍需命脈,尤須精打細算,務求物儘其用。”減供焦炭!這對依賴高溫焦炭爐的工坊是釜底抽薪!沒有足夠的焦炭,爐溫上不去,彆說鍛造新甲,連修複舊械都成問題。
何無忌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瞥了陳衍一眼,欲言又止。他深知焦炭對陳衍那些“奇技”意味著什麼。
陳衍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比帳外的寒風更刺骨。他抬頭,正對上劉裕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那眼神裡有欣賞,有倚重,但此刻,更清晰地浮起了一層冰冷堅硬的隔膜,一層名為猜忌的寒霜。減供焦炭,回收箭鏃…這是赤裸裸的限製和警告。他熔冠補甲的赤誠,他暗刻閃電符的初心,在梟雄日益膨脹的權力與疑心麵前,似乎正在被扭曲、被質疑。
“將軍…焦炭乃煉鋼之本,若減供三成…”陳衍試圖爭取,聲音艱澀。
“物儘其用!”劉裕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陳什長精於技藝,必能想出節省之法。非常時期,當共克時艱。”他拍了拍陳衍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卻讓陳衍感覺像是被冰冷的鐵鉗夾住。“去吧,莫負厚望。此甲…甚好。”最後一句,目光再次掃過那副在火光中沉默的鎧甲,那肩甲處淡金色的微光,此刻在他眼中,不再象征著守護的堅韌,更像是一道刺眼的、預示著某種失控可能的裂痕。
陳衍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低頭行禮:“末將…遵命。”他轉身退出大帳,帳簾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帳內的火光,也隔絕了他與劉裕之間曾經那點基於血火與誓言的溫度。帳外寒風凜冽,吹在他臉上,卻吹不散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
回到陰暗潮濕的地窖工坊,老魏和阿毛等人滿懷期待地圍上來。陳衍看著那一張張被爐火熏黑、帶著疲憊與希望的臉,喉嚨像被堵住。他沉默地走到懸掛的鎧甲前,手指拂過肩甲處。在昏暗的油燈下,那修補過的區域不再有中軍帳裡火盆映照下的微妙金芒,隻剩下冰冷堅硬的黑鐵本色。但他知道,那微光,那刻痕,都在。而劉裕的猜忌,如同地窖角落裡無聲蔓延的濕鏽,正一點點,試圖蝕入這曾經堅不可摧的甲縫。
“阿毛,”陳衍的聲音異常乾澀,“清點所有存炭…從今日起,所有爐子…隻開一半。”他看著爐膛裡跳躍的火苗,那象征著力量與希望的火光,正被無形的命令強行壓抑。“還有…準備人手,明日隨軍掃戰場…回收箭鏃…所有,桓玄軍的精鐵箭鏃。”他加重了“所有”二字,帶著一種冰冷的、被束縛的屈辱感。
老魏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的身軀幾乎蜷縮成一團。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望著陳衍緊繃的側臉和鎧甲上那片修補的黑暗,又望了望爐膛裡黯淡下去的火光,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沒有問,隻是用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嘴,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滴落在冰冷的、布滿鏽跡的鐵砧上,宛如一朵絕望的鏽蝕之花。
地窖裡隻剩下老魏壓抑的咳喘聲、爐火微弱的劈啪聲,以及一種比寒冬更冷的死寂。猜忌如同鏽蝕,已悄然爬上曾經滾燙的兄弟之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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