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水道”首航的籌備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何無忌調撥的船隻、人手和部分物資主要是武器和少量應急糧）已秘密集結。但陳衍深知，那條凶險海路能否成功、多久能運回救命的淮鹽，都是未知數。眼下軍營中蔓延的“硝鹽症”長期食用粗硝鹽導致的腹瀉、嘔吐、頭暈、虛弱加劇）卻已刻不容緩！他必須在這五天窗口期內，儘可能提高手中這些“霜牆苦鹽”的品質，減少其毒性，讓士卒們撐到海鹽抵達！
“第一步，溶解重結晶！”陳衍聲音沙啞卻充滿力量，指揮著阿毛等人。“取粗鹽，用三倍清水化開！要慢，要攪勻！”渾濁苦澀的鹽水在大缸中形成。接著，他指揮少年們將混合了草木灰提供堿性環境，幫助沉澱部分重金屬雜質）的苦艾草碎末，大量撒入鹽水缸中。“用力攪拌！一個時辰，不可停！”
苦艾草濃烈的藥味混合著鹽水的鹹腥，彌漫在狹小的地窖中。少年們咬著牙，輪流奮力攪動著沉重的木棍。陳衍則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缸中變化：隨著攪拌，渾濁的鹽水開始出現絮狀的沉澱物部分雜質和苦艾中的膠質、鞣酸等與部分有害金屬離子結合沉降），顏色也從渾濁的黃褐色變得稍微清亮了一些。
“停！靜置沉澱！”陳衍下令。渾濁物緩緩沉底，上層的鹽水呈現出一種淡黃色、相對澄清的狀態。但這還不夠！
“取上層清液！用多層細麻布，給我過濾！一遍！兩遍！三遍！”陳衍近乎苛刻地要求。過濾後的鹽水顏色更淡了，苦澀味似乎也減輕了一絲，但刺鼻的硝味仍在。
“最後一步，分餾提純！”陳衍指向角落裡他利用廢棄銅器改造的簡易蒸餾裝置。這是最關鍵、也最耗燃料的一步。他小心翼翼地將過濾後的鹽水注入蒸餾釜中。“點火！控製火候，要穩！”
焦炭在減供的壓力下顯得尤為珍貴，但此刻陳衍毫不猶豫地投入。蒸餾釜被加熱，鹽水沸騰，蒸汽通過彎曲的銅管內壁被他用木炭粉反複打磨光滑以減少殘留）被引導出來，在冷凝的涼水盆中重新凝結成水滴，流入下方的陶罐中。最初流出的“頭道水”氣味刺鼻主要含低沸點的氨類等雜質），被陳衍果斷棄去。隨後流出的冷凝水，漸漸變得清澈、無色、幾乎無味！
陳衍親自接了一小杯，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一股純粹、乾淨的鹹味在舌尖綻放！雖然極其微弱因原始粗鹽中氯化鈉含量本就不高），但那令人作嘔的苦澀和硝石味幾乎消失了！成功了！土法提純結合苦艾草吸附與簡易蒸餾，竟真的得到了相對純淨的食鹽溶液！
“快！把這些‘淨鹽水’，按比例分發給傷兵營和症狀最重的兄弟！每人每日，隻許一小口！”陳衍的聲音帶著激動和疲憊的顫抖。同時，他指揮阿毛將最後無法蒸餾的殘餘濃鹽水繼續熬煮結晶，得到一小批雖然仍有微量雜質、但苦澀味大大降低的“精煉鹽”。這些寶貴的結晶被優先供應給即將踏上“鬼水道”首航的死士。
傷兵營裡，用純淨鹽水清洗的傷口，潰爛速度明顯減緩。喝下淨鹽水的重傷員，脫水症狀得到緩解，乾裂的嘴唇不再滲血。
那些因“硝鹽症”上吐下瀉、瀕臨崩潰的士卒，在飲用了限量的淨鹽水後，劇烈的腹瀉嘔吐開始停止，虛脫感減弱，雖然依舊虛弱，但眼中終於燃起了一絲活下去的光。
即將出發的“鬼水道”死士們，默默地將分到的那一小包“精煉鹽”貼身藏好。這不僅僅是鹽，更是陳衍為他們爭取的一線生機，一種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象征。
“陳…陳頭兒…”角落裡，一直氣若遊絲的老魏，在阿毛喂他喝下幾滴珍貴的淨鹽水後，竟然微弱地發出了聲音。他枯槁的手顫抖著指向那些正在灌裝淨鹽水的陶罐，又艱難地指向地窖深處堆放的那些為“鬼水道”準備的筒袖鎧和兵器，渾濁的眼中迸發出最後的光彩：“鹽…是鐵…活命的…手藝…就是…砸向…建康的…槊！”
老魏的話，如同驚雷，在地窖中回蕩！
陳衍渾身一震！他看著手中那杯清澈的淨鹽水，看著少年們臉上因為參與“淨化”而露出的、帶著希望的光芒，看著那些被淨鹽水從死亡邊緣拉回的士卒…再望向那些寒光凜冽的鎧甲兵器…
活命技藝即反抗！
在這亂世，能讓士卒有力氣拿起刀，能讓傷口停止潰爛，能讓孤兒不被餓死凍斃…這些最卑微、最實用的“活命技藝”，本身就是對桓玄暴政最有力的反抗！它瓦解著敵人封鎖的根基，維係著反抗的火種，鍛造著砸向建康的槊鋒！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口號都更實在，更有力量！
“老魏叔說得對！”陳衍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鏗鏘有力，“我們熬的每一粒淨鹽，我們打的每一把刀，我們修的每一副甲，都是在抽桓玄的筋，扒他的皮！活命，就是造反！手藝，就是刀槍！”
他轉向阿毛和那些少年，目光灼灼：“記住今日！記住這淨鹽的法子！記住這苦艾草！把它們教給更多人！隻要這手藝在，隻要我們能在這絕境裡榨出‘鹹味’、濾出‘淨水’，他桓玄就困不死我們！北府軍，就永遠是插在建康心口的一把刀！”
少年們的眼睛亮了起來，用力點頭，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他們胸中激蕩。連那個劉裕派來的監軍吏，目睹了這“汙穢變淨鹽”的神奇過程，聽到了老魏臨終的呐喊和陳衍的宣言，臉上那層冰冷的監視之色也悄然鬆動，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和敬意。
陳衍走到老魏身邊，握住他冰冷枯槁的手。老魏臉上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解脫的笑容，眼睛望著地窖頂，仿佛看到了什麼，喃喃道：“…好…好鹽…好…鐵…”氣息漸漸微弱，最終歸於平靜。這位用殘軀守護過工坊、見證過熔金補甲、最後在淨鹽水中找到反抗真諦的老匠人，溘然長逝。
陳衍沉默地合上老魏的雙眼，沒有流淚，隻有眼神中燃燒著更加冰冷的火焰。他將老魏那隻曾緊握鐵錘、如今已然冰冷的手，輕輕放在旁邊一副剛剛擦拭過的筒袖鎧上。然後，他站起身，拿起一罐剛剛蒸餾出的、清澈見底的淨鹽水，大步走向地窖口。
外麵，京口的天依舊陰沉，但陳衍手中的陶罐裡，那源自牆根硝霜、經烈火熬煮、苦艾淨化、分餾提純的淨鹽水，在昏暗的光線下，竟折射出如寒鐵般冷冽、純淨的光芒。這光芒，名為生存，亦名為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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