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已如熟透的果實,隻待北府大軍輕輕一摘。石頭城內,桓玄惶惶不可終日;烏衣巷中,門閥們則在劉裕的“安民”許諾與“鐵浮屠”的威懾下,暫時蟄伏。但劉裕深知,真正的隱患,在於那方象征著“天命所歸”、“皇權正統”的傳國玉璽。
此璽乃秦始皇以和氏璧所製,李斯篆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輾轉千年,曆經無數王朝興替,是中原王朝至高無上的權力信物。桓玄篡位,此璽落入其手,成為其僭越稱帝的重要依憑。如今,玉璽即將重回“晉室”手中——或者說,回到即將掌控一切的劉裕手中。
蔣山深處,寒潭之畔。篝火驅散了些許陰冷濕氣,火光跳躍在劉裕、劉穆之、何無忌、陳衍四人臉上,氣氛凝重。一方黃綾包裹的物件置於石上,解開後,正是那方螭虎紐、光澤溫潤卻又帶著沉重曆史感的傳國玉璽。即使在幽暗的林中,它仿佛也散發著無形的威壓。
“此物,禍根也!”何無忌率先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桓玄持之,便敢稱帝。若留之,無論奉還晉室,還是…他日另有所用,皆成天下野心家覬覦之的!門閥世家,更可借此興風作浪,言必稱‘正統’,掣肘新朝!”他目光掃過玉璽,如同看一件不祥之物。
劉穆之撚著胡須,眼中閃爍著智者的光芒:“無忌所言甚是。此璽承載過重,已成枷鎖。留之,則新朝法統必受其累,門閥亦可借‘護璽’之名行割據之實。然…驟然毀之,恐失天下士人之心,予人口實,言將軍不敬天命,不承正統。”他的目光投向劉裕,等待決斷。
劉裕沉默著,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玉璽冰冷的螭虎紐,感受著那千年傳承的重量。火光映照著他堅毅的臉龐,眼神深邃如眼前的寒潭。良久,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之音:“天命?正統?吾起於寒微,提三尺劍,聚忠勇之士,平桓玄之亂,救萬民於水火。此乃吾與北府將士一刀一槍搏殺出的天命!豈在一方死物?”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此璽,承載的是門閥的清談、是帝王的虛妄、是千年的權謀算計!非是萬民福祉,非是江山一統!留之,徒增紛擾,遺禍無窮!”他頓了頓,斬釘截鐵地命令:“沉了它!就在此寒潭!讓這千年枷鎖,永鎮寒淵!”
“諾!”何無忌眼中精光爆射,對劉裕的決斷心悅誠服。
劉穆之微微頷首,補充道:“然,堵不如疏。門閥重虛名,好符瑞。真璽既沉,當有‘新符’以安其心,亦以束其行。”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陳衍身上。
陳衍會意,上前一步,仔細端詳真璽。他拿起真璽,感受其重量、尺寸、觸感,尤其是螭虎紐的形態、玉質的紋理和光澤,以及那八個篆字的筆鋒走勢與細微崩口。作為頂尖的工匠,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尺規和掃描儀。“玉質為和田青玉,色微泛青白,帶絮…螭虎形態古拙,尾部微卷…‘受’字右上角有一天然微瑕…”他低聲報出真璽的每一個細節特征。
“可能仿製?”劉裕沉聲問。
“能。”陳衍的回答簡短有力,“尋上等南陽獨山玉料,其色質最似。螭虎紐需精雕,字跡需高手臨摹。最關鍵是做舊…需以茶湯久煮,埋入特製藥土,輔以煙火熏燎,可仿千年沁色與包漿。然…”他話鋒一轉,“贗品終究是贗品,瞞不過真正懂行的大家長時間細察。”
“無需瞞過一世!”劉穆之智珠在握,“隻需瞞過一時,瞞過那些心有所求、自我安慰之人即可!且,這贗品本身,就是一道枷鎖!”
劉裕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妙!仿製數方,不!仿製七方!分贈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太原溫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已倒戈分支)、高平郗氏、吳郡陸氏!言此乃平亂所得‘晉室重寶’,托其‘共護國器’!讓他們捧著這些‘護身符’互相猜忌、互相牽製去吧!”
陳衍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真璽已沉,無人能再持“唯一正統”。七方仿璽同時出現,本身就是對“天命唯一性”的徹底解構!門閥得此“重寶”,一方麵滿足了其追求符瑞正統的虛榮心,獲得安撫;另一方麵,持有者越多,“正統”越不值錢,且誰也不敢輕易拿出細究怕被識破或攀咬),更不敢以此為由生事他人也有,且劉裕才是賜璽者,掌握最終解釋權)。這七方仿璽,將成為懸在門閥頭頂的利劍和套在脖子上的無形枷鎖!
“末將領命!必竭儘所能!”陳衍鄭重應下。這將是他工藝生涯中最具政治意義的一次“造假”。
當夜,月隱星稀。寒潭邊,劉裕親手捧起那方承載了太多血淚與權謀的傳國玉璽。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在幽暗中依舊溫潤的螭虎紐,眼中再無絲毫留戀,隻有如釋重負的決絕。
“去吧!塵歸塵,土歸土!你的時代,結束了!”劉裕低語一聲,雙臂用力一擲!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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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沉悶的水響。玉璽劃破冰冷的潭麵,濺起幾朵幽暗的水花,迅速被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潭水吞噬。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很快又歸於平靜。千年象征,就此永沉寒淵,斷絕於人間。
數日後,建康城破,桓玄倉皇西逃。劉裕入主台城。
又數日,七方精心仿製、足以亂真的“傳國玉璽”仿品),在莊重而隱秘的儀式中,由陳衍代表劉裕,親自送至七大門閥家主手中。每一方都裝在紫檀木匣中,墊著明黃錦緞,顯得無比尊貴。
琅琊王氏府邸。王謐顫抖著雙手,接過那方沉甸甸的“玉璽”。他仔細端詳著那熟悉的螭虎紐,感受著溫潤的玉質,看著那“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八字,心中五味雜陳。這“重寶”失而複得,本是天大的喜事,可為何…感覺如此冰涼?他想起寒潭的傳說,想起劉裕入城時那鐵浮屠冰冷的眼神,想起陳衍交付璽時那平靜無波的麵容…
“王司徒,鎮北將軍有言:璽為器,道為綱。望諸公善護此‘器’,共守新朝之‘綱’。”陳衍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錘,敲在王謐心頭。
王謐看著玉璽一角那處仿得惟妙惟肖的“天然微瑕”,心中一片雪亮,卻又感到徹骨的寒意。他明白,真正的玉璽,恐怕已如那寒潭之水,深埋於不可知的深淵。而他手中這方,連同其他六方,不過是劉裕賜予門閥的一道華麗而沉重的枷鎖,一個讓他們在虛幻的“正統”光環下,心甘情願為新朝效力的符咒。
寒潭葬真龍,贗璽鎖朱門。一個舊時代的象征沉入深淵,而新時代的權柄,已牢牢握在了那掌握著“鐵與火”的寒門之手。王謐捧著那方冰冷的仿璽,如同捧著自己和整個門閥世家的未來,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知道,琅琊王氏的“烏衣風流”,從此隻能在這方贗品玉璽的微光下,小心翼翼地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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