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玉璽風暴”在陳衍刻意的推波助瀾下,已如野火燎原,燒儘了門閥間最後一絲虛偽的體麵與信任。匿名信、真假難辨的“秘聞”、甚至一方方惟妙惟肖的贗品玉璽,如同惡毒的種子,被無形的風撒入各家高牆深院。恐懼和猜忌在朱門繡戶中瘋狂滋生、蔓延,昔日宴飲唱和的世家名士,此刻看彼此的眼神都充滿了審視與提防。任何一點流言,都可能點燃一場針對“藏璽者”或“獻璽者”的攻訐風暴。門閥聯合對抗北府軍的可能,在無形的猜忌鏈中迅速瓦解。
琅琊王氏府邸,這座曆經百年風雨、象征江南頂級門閥榮耀的宅邸,此刻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王謐蒼白如紙的臉。他枯坐在書案前,案上攤開的,正是那份要命的“七方贗璽圖譜”和“辨偽七訣”。他的手指,正死死按在圖上第四方玉璽的細節描繪處——螭龍睛中那一星本該存在卻缺失的雲母。
而在他顫抖的手邊,放著一個打開的紫檀錦盒。盒內,一方玉璽靜靜地躺著。螭鈕盤踞,玉質溫潤,印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刀法古拙,氣韻儼然,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與無上榮光。這正是昨夜被“神秘人”送入府中,藏在祠堂先祖牌位後的那方“傳國玉璽”!
王謐的目光在錦盒內的玉璽和圖譜之間來回移動,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拿起玉璽,湊近燭光,用儘畢生所學去觀察、去比對。玉質紋理、印鈕雕工、印文風骨……幾乎無懈可擊!唯有那螭龍的眼睛,在跳動的燭火下,仔細再仔細地看去,那本該鑲嵌一點雲母以點睛生輝的左眼深處,隻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的玉色!
“辨偽七訣”第一條,便赫然寫著:“螭睛無星,偽作無疑!”
“假的……”王謐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全身。這方玉璽,是催命符!是栽贓陷害的鐵證!無論它為何出現在王氏府中,隻要被發現,琅琊王氏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其他門閥急於撇清自身、向劉裕獻媚的犧牲品!昨夜那份染血的名單上,王氏子弟的名字本就刺眼,再加上這方足以“坐實”其“藏璽待價”甚至“圖謀不軌”的“鐵證”……滅門之禍,隻在旦夕之間!
更讓王謐心如刀絞的是,他想起了劉裕。當年劉裕落魄京口,因欠下豪強刁逵賭債被縛於馬樁示眾,是他王謐,路見不平,解囊相救,才讓劉裕免於奇恥大辱。這份恩情,劉裕從未忘記,入主建康後,對他王謐也一直禮遇有加。可如今,這方假璽,這足以將整個王氏拖入深淵的陰謀,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最後一點僥幸。劉裕會信他嗎?在如山鐵證和洶湧的“民意”麵前,那份舊日恩情還能值幾斤幾兩?就算劉裕念舊情想保他,北府軍中那些如狼似虎、對門閥恨之入骨的將領們呢?何無忌、劉毅……他們會放過這個徹底清算王氏的機會嗎?
恩情,在滔天的政治漩渦和冰冷的利益算計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王謐仿佛已經看到,王氏百年基業轟然倒塌,族人淪為階下囚甚至刀下鬼的景象。他王謐,將成為琅琊王氏的千古罪人!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猛地抓起那方冰冷的假璽,入手沉重,寒意刺骨。他環顧這間承載了家族榮耀的書房,目光最終落在牆上懸掛的一幅先祖王導的畫像上。畫像中,那位奠定王氏江南基業的先賢目光深邃,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他這不肖子孫。
“王謐無能……累及祖宗清譽……”他對著畫像,緩緩跪下,重重叩首。再抬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然的死寂。
他抱著錦盒,如同抱著自己沉甸甸的宿命,一步一步,穿過沉寂的府邸,走向後院最深處那座廢棄的“冰井台”。那是府中禁地,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相傳通著地下寒泉,井壁常年結滿冰霜,寒氣逼人。
冰冷的月光灑在布滿苔蘚的石階上,寒氣從井口絲絲縷縷地滲出。王謐站在井邊,最後看了一眼懷中錦盒裡的玉璽。那缺失雲母的螭龍眼睛,在月光下空洞得令人心悸。
“假的……終究是假的……”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寒夜中消散無蹤,“琅琊王氏的命數……不該係於一方贗品之上……”
他猛地掀開錦盒蓋,雙手捧出那方冰冷的假璽,高高舉起,對著幽深的、散發著無儘寒氣的井口,用儘全身力氣嘶吼出聲,那聲音淒厲絕望,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
“天——亡——我——王——氏——乎——?!”
話音未落,他縱身一躍!
“噗通!”一聲沉悶的巨響,打破了死寂的夜空。冰冷的井水瞬間吞噬了他的身影和那聲絕望的呐喊。沉重的玉璽脫手下墜,帶著他,一起沉向那永恒的、刺骨的黑暗深淵。水麵劇烈地晃動了幾下,蕩開幾圈漣漪,隨即迅速恢複了平靜,隻留下井口彌漫的、更加濃重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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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帥府的肅靜。一名負責監視王氏府邸的北府軍暗探神色凝重,快步闖入,單膝跪地稟報:“大將軍!琅琊王氏府邸,冰井台!王謐……王謐昨夜投井自儘!”
劉裕正在擦拭佩刀的手猛地一頓,刀鋒在晨曦中閃過一道寒光。他緩緩抬起頭,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有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飛快掠過——驚愕、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隨即被更深沉的冰冷覆蓋。王謐……那個曾經救過他的人……
“原因?”劉裕的聲音低沉而平穩。
“據其家仆哭訴,王公是……是抱著一個錦盒跳下去的!井口還回蕩著他高喊‘天亡王氏’的悲聲!府內……府內已有流言,說王公是……是畏罪自儘,因府中藏匿了……藏匿了……”暗探的聲音低了下去,不敢再說。
“藏匿了什麼?”劉裕追問,語氣聽不出波瀾。
“藏匿了……傳國玉璽!”暗探終於說了出來。
殿內瞬間一片死寂。何無忌、劉毅等人麵麵相覷,眼中閃爍著震驚、懷疑,還有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陳衍站在角落陰影裡,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垂在身側的手悄然握緊。王謐……竟然選擇了這條路?用一死,來坐實“藏璽”的罪名?這超出了他的算計。王謐的決絕,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原本冰冷的計劃之上,帶來一絲始料未及的震動和……沉重。
劉裕沉默著,目光投向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又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那口吞噬了王謐和一方假璽的冰冷深井。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井底深處的寒意:
“派人……去打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頓了頓,補充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還有……那方玉璽。務必……撈上來。”
他轉過身,不再看眾人,背影在晨曦中顯得異常冷硬:
“傳令各軍,嚴密封鎖冰井台消息。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王氏府邸半步。”他加重了“真相”二字,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角落裡的陳衍。
“那口井……太深了。有些東西,一旦沉下去,就再也撈不乾淨了。”
帥府內,無人應答。隻有無形的寒意,隨著劉裕的話語,彌漫開來,比那冰井的寒氣,更加刺骨。王謐用生命和一方假玉璽,在剛剛平靜的建康城下,投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陰影。陳衍的“碎玉計”,在成功撕裂門閥同盟的同時,也染上了第一抹無法洗刷的、屬於恩人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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