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固城在持續的重壓之下,已顯頹敗之象。城牆瘡痍滿目,城內炊煙日漸稀疏,就連往日頻繁的守軍叫罵和零星反擊,也變得有氣無力。然而,困獸猶鬥,慕容超雖敗局已定,卻仍未徹底放棄掙紮。在宮內幕僚的建議下,一個看似徒勞,實則暗藏機鋒的計劃被提上日程——派遣使節,出城“談判”。
這一日,北府軍圍城大營的轅門外,來了一支小小的隊伍。人數不過十餘人,打著南燕使節的旗幟,為首的是一名年邁的文官,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朝服,神情惶恐而卑微。他們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波瀾,圍城期間,這類試圖乞和或探聽虛實的使團並非第一次出現。
按慣例,使團被嚴格搜查,除去所有兵器後,被引至中軍大帳外的一片空地上等候,並未被立即允許麵見劉裕——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輕視,也是對城內狀況的一種試探。
劉裕並未親自出麵,隻派了中軍司馬負責接洽。陳衍恰好在帳內與劉裕商議最後的總攻計劃,聞聽使節到來,便也立於一旁,冷眼旁觀。他本能地覺得,在此時派出使節,與其說是求和,不如說是絕望中的又一次刺探或是拖延。
老邁的正使顫巍巍地呈上國書,言辭謙卑,語無倫次,無非是乞求罷兵,願稱臣納貢雲雲,皆是毫無新意的陳詞濫調。中軍司馬麵無表情地聽著,偶爾駁斥幾句,氣氛沉悶而壓抑。
然而,陳衍的目光,卻很快被使團隊伍末尾的一個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名女子。
她並未穿著宮裝華服,而是一身素淨的深青色漢家襦裙,外罩一件同色鬥篷,風帽微微拉起,遮住了部分容顏。但僅憑其挺拔而沉靜的身姿,以及露出的那雙清澈而冷靜的眼眸,便使她在這支惶恐頹喪的使團中,顯得格格不入,如同汙濁泥潭中一株悄然挺立的青蓮。
她似乎刻意低調,垂首斂目,但陳衍敏銳的觀察力卻捕捉到,在她低垂的眼簾下,目光正飛快地、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北府軍營寨的布局、士兵的精神狀態,尤其是那些被精心布置在營壘各處的攻城器械——呂公車、弩炮、巢車……她的目光在那些龐然大物上停留的時間稍長,眼神中沒有尋常女子的恐懼或好奇,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專業的審視和思索。
陳衍心中一動。此女絕非普通隨行侍女。
果然,當那老邁正使被中軍司馬幾句犀利的質問逼得啞口無言、汗流浹背時,那青衣女子忽然微微抬首,聲音清越,如同珠落玉盤,打斷了現場的沉悶:
“司馬大人恕罪。我家陛下深知罪愆深重,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廣固城內,尚有軍民十餘萬,皆是大晉子民。王師吊民伐罪,若玉石俱焚,豈不有傷天和?陛下願去帝號,舉城歸降,隻求大將軍能約束將士,保全一城生靈。”
她言語清晰,措辭得體,不卑不亢,瞬間將話題從無意義的乞饒提升到了“保全生靈”的道德高度,讓人難以直接駁斥。
中軍司馬一愣,顯然沒料到使團中竟藏有此等人物:“你是何人?”
女子微微一福:“鄙姓慕容,單名一個月字。乃宮中女史,略通文墨,奉旨錄記使事。”
“慕容?”中軍司馬眼神一凝,複姓慕容,在燕國絕非尋常人。
陳衍接口道,目光銳利地看向她:“慕容姑娘既通文墨,可知我城外這些器械之名?”他隨手一指遠處一架巨大的呂公車。
慕容月——這名為月的女子,循著陳衍所指望去,神色平靜無波:“觀其形製,高達數丈,覆皮負輪,內藏梯道,可是《墨子》備城門篇中所載‘臨車’之改良?然其規模宏大,遠勝古籍所載,貴軍巧思,令人歎服。”她不僅準確說出了其原型,更點出了其改良之處。
陳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又道:“彼處弩炮,聲若霹靂,射程極遠,姑娘又可知其原理?”
慕容月略一沉吟:“弩臂之力,竟能拋射巨石,絕非人力蹶張所能及。觀其絞盤結構,似借用了‘輪軸’省力之理,又以奇特機括釋放巨力。莫非……摻合了投石之炮梢妙用?如此結合,確是聞所未聞。”她的話語雖仍帶著推測,但已極其接近“蹶張弩炮”的設計核心!
帳內一時寂靜。一個深宮女子,竟能對攻城器械有如此見識?!
陳衍心中警鈴大作,此女定是慕容超派來的間諜無疑!但其目的,絕非僅僅觀察器械那麼簡單。
他向前一步,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戰:“器械再利,終是死物。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慕容姑娘既知墨家‘非攻’‘備守’之理,可知為何慕容氏據守堅城,卻終有今日之困?”
這話問得極深,已超越器械本身,直指治國之道與戰爭正義。
慕容月迎上陳衍的目光,她的眼眸清澈,卻似深潭,不見底:“利器可恃,然不可久恃。墨守之規,亦需與時俱進。陛下……確有失德之處,然……”
她話鋒微妙一轉,竟將話題引回了陳衍身上,語氣帶著一絲探究:“觀貴軍布局,井井有條,疫病不起,士卒雖久戰而氣不衰。營區整潔,遠超尋常行伍。更有這等巧奪天工之器……聽聞北府軍中有一位陳將軍,精於工械,善理瑣務,莫非這些,皆出自陳將軍之手?將軍之才,似不止於沙場爭鋒,更在於這潤物無聲之處。竟能將《考工記》之精要,用於十萬大軍起居行止之間,實令月……深感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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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番話,看似讚賞,實則是更深入的試探和情報搜集!她在試圖了解北府軍強大背後的組織和技術核心,並精準地將焦點指向了陳衍!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鋒,沒有刀光劍影,卻充滿了智慧的碰撞和無聲的較量。一個試圖窺探對方強大的秘密,一個則警惕地守護並反擊。
陳衍淡然一笑,避實就虛:“慕容姑娘過譽。治軍之本,在於律令,在於人心。器械後勤,不過枝葉。廣固城高池深,慕容氏若能上下一心,體恤民瘼,縱有百倍利器,又豈能輕易困之?今日之局,非器之罪,乃人之過。”
他再次將話題引回南燕失政的根本上,滴水不漏。
慕容月聞言,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似是黯然,又似是認同,但很快便恢複平靜。她微微頷首:“將軍所言,字字珠璣,發人深省。月,受教了。”她不再多言,重新垂下眼瞼,恢複了那副低調沉默的樣子,仿佛剛才那番機鋒交鋒從未發生過。
接下來的“談判”依舊毫無進展。老邁正使最終帶著劉裕苛刻無比近乎羞辱)的答複,戰戰兢兢地率隊離去。那青衣女子慕容月,跟隨在隊伍末尾,自始至終未再發一言。
離開北府大營很遠,直至廣固城牆在望,一直沉默的慕容月才微微側首,最後回望了一眼那旌旗如林、器械森然的晉軍大營,目光最終似乎落在了中軍大帳的方向,低聲喃喃,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陳衍……竟是這樣一個人……精於工巧,明於治道,卻又不矜不伐……慕容超,你輸得不冤……”
而北府軍中軍帳內,陳衍對劉裕沉聲道:“大將軍,此女慕容月,絕非尋常女官。其見識談吐,遠超常人,恐是慕容超派來窺我軍虛實的細作。其所問所言,皆指向我軍器械、後勤、防疫之核心。”
劉裕冷哼一聲:“跳梁小醜,垂死掙紮耳!任她如何窺探,難道還能變了這天去?”
陳衍卻微微搖頭:“窺探雖無法改變大局,卻需防其狗急跳牆。總攻之前,需更加警惕城內詭計。”
他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那雙清澈而冷靜的眼睛,以及那番關於技術與治道的對話。這是一個奇特的女子,聰慧、冷靜,身負間諜使命,卻又似乎對慕容超的敗亡有著清醒的認知。她的出現,如同在血腥殘酷的戰場畫卷中,滴入了一滴特殊的墨彩,雖不改變底色,卻增添了一抹令人難以忽視的複雜韻味。
廣固城的陷落已無懸念,但這突如其來的“慕容月”,卻讓陳衍感覺到,這場戰爭的結局,或許會因此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技術的交鋒之後,是心智的較量,而心智的較量,往往牽動著更難以預測的命運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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