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街道上火光四起，叛亂的羌胡降兵與趁火打劫的暴民四處肆虐，與勉強維持秩序的北府軍士卒廝殺成一團。匠作營區雖相對偏僻，卻也難以獨善其身。這裡儲存的鐵料、木材、以及那些看似笨重的器械，在絕望的人眼中都成了可搶奪的財物或發泄的對象。
陳衍焦頭爛額。他剛剛指揮工匠和護衛擊退了一波試圖衝擊庫房搶奪鐵料去打造武器的亂民，身邊幾個忠心耿耿的老匠人卻受了傷。更要命的是，營區一角突然冒起濃煙——那是存放大量珍貴圖紙和剛剛修複好的幾架寒鴉弩的工棚！
“快！救火！搶救圖紙和弩機！”陳衍嘶啞地喊著，帶頭衝向火場。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熱浪灼人。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幾個麵露凶光的羌人降兵借著煙霧的掩護，手持利刃，從側後方悄悄逼近了正全力救火的陳衍。
就在此時，一道素影閃過！
“小心！”一聲清叱，伴隨著鮮卑語的厲聲嗬斥。
慕容月如同突然出現的幽靈，手中握著一根不知從何處撿來的、頂端被燒焦變形的長矛杆，精準而狠辣地猛地掃向最前麵那個羌兵的手腕！
“哢嚓”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慘叫，那羌兵的腕骨竟被硬生生打斷，短刀當啷落地。
其他幾個羌兵一愣，顯然沒料到會突然殺出這麼一個身手矯健的女子，而且口中嗬斥的是帶著濃鬱慕容部口音的鮮卑語！
慕容月毫不遲疑，利用對方愣神的刹那，用矛杆猛戳另一人的麵門，隨即迅速後退，擋在陳衍與襲擊者之間。她呼吸急促，臉色因緊張和煙熏而蒼白，但眼神卻異常銳利，死死盯住那幾個羌兵，又用鮮卑語快速說了幾句。
那幾個羌兵麵麵相覷，似乎被她的氣勢和語言所懾，又或許是認出了她身上某種不凡的氣質，遲疑片刻後，竟悻悻然地攙扶著受傷的同伴，退入了濃煙之中。
陳衍這才回過神來，驚出一身冷汗。他看著擋在自己身前那略顯單薄卻異常堅定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月…姑娘，你…”
“火要燒過來了！先救火！”慕容月打斷他，語氣急促卻不容置疑，她扔掉變形的矛杆，迅速抓起一個水桶，加入救火的隊伍中，動作竟出乎意料地熟練有力。
在她的帶動和指揮下，工匠們終於撲滅了大火，保住了大部分圖紙和核心弩機部件。
混亂暫息，眾人都癱坐在地，喘息不已。陳衍走到慕容月麵前，看著她被煙熏黑的臉頰和破損的衣襟，鄭重拱手：“多謝月姑娘救命之恩。”
慕容月微微側過臉，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我隻是…不想看到這些東西被毀掉。”她指的是那些圖紙和器械，“它們…很重要。”
然而，危機並未結束。匠作營區缺糧少藥的情況同樣嚴重，尤其是幾個在剛才衝突中受傷的工匠，傷勢不輕，卻無藥可醫，隻能痛苦呻吟。
慕容月沉默地走過去，查看傷者的傷勢。她撕下自己相對乾淨的裙擺內襯，用清水為他們清洗傷口。然後，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從懷中掏出幾個小巧的皮囊，裡麵竟是一些磨好的草藥粉末。
“這是…？”陳衍疑惑地問。
“草原上常用的金瘡藥，止血消炎有些效用。”慕容月低聲解釋，手法熟練地為傷者敷藥、包紮，“小時候…跟著族裡的巫醫學過一些皮毛。”
她沒有多說，但陳衍能想象，一個慕容部的貴族女子，學習這些戰場救護知識，其背後可能經曆的動蕩與艱辛。此刻，這些知識卻成了救命的關鍵。
在她的精心護理下，傷者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些，情緒也逐漸穩定下來。工匠們看向慕容月的目光，從最初的好奇和些許戒備，漸漸變成了感激和信任。
慕容月似乎並未在意這些目光的變化。她站起身，對陳衍道：“陳先生，營中婦孺老弱也不少，饑餓難耐。我見庫房旁還有些許殘留的乾菜和黴豆，不如熬成稀湯，雖不能飽腹，總能吊著性命。若有信得過的人，我可帶她們去做。”
陳衍此刻正為維持營區秩序和生存問題焦頭爛額，聽聞此言，如遇救星。他立刻安排了幾個可靠的年老工匠家屬協助慕容月。
令人驚訝的是，慕容月展現出非凡的組織能力。她以不容置疑的冷靜和公平，很快就將有限的食物分配得井井有條，安撫了躁動的人群。她甚至能認出幾種長安周邊常見的、可食用的野生植物，派人冒險在營區附近采集。
在這個小小的、瀕臨絕望的匠作營孤島上，慕容月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亡國公主，而成了一個果敢、堅韌、散發著生命力的守護者。她的冷靜和行動，像一道微光，照亮了這片小小的絕望之地。
夜幕降臨，暫時的混亂終於平息。營區中央燃起一小堆篝火，人們圍坐著，分食著那少得可憐的菜湯。
陳衍和慕容月坐在稍遠一點的角落，沉默地看著跳動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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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多虧了你。”陳衍再次由衷感謝，語氣複雜，“若非你，我恐怕已遭不測，這些匠作心血也難保全。”
慕容月抱著膝蓋，下巴抵在膝上，望著火光，眼神有些迷離：“沒什麼。我隻是做了我能做的。”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亂世之中，活著本就艱難，何必再自相殘殺…”
陳衍心中一動，看著她被火光映照的側臉，那上麵有疲憊，有憂懼，但還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柔和與堅定。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女子。
“你的鮮卑語…似乎嚇退了他們？”陳衍試探地問。
慕容月身體微微僵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他們…或許是認出了我的口音來自慕容部，與羌人並非同源，但同屬胡族…或許，也有幾分香火之情吧。”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這詭異的世道。
“無論如何，你救了我，救了大家。”陳衍誠懇地說，“我欠你一條命。”
慕容月終於轉過頭，看向陳衍。火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動：“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麼。陳先生，你是我見過的…最不一樣的人。你創造的東西，”她指了指那些被搶救出來的圖紙和器械，“它們本可以帶來更多的毀滅，但你卻想著用來守護…這很…”
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最終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兩人目光交彙，在寒冷的冬夜篝火旁，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沉默中悄然滋生。那裡麵有共曆生死的信任，有相互欣賞的認可，還有一種在末日背景下愈發珍貴的溫暖。
然而，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更加密集和恐怖的喊殺聲和爆炸聲——主城區的戰鬥顯然升級了。
慕容月眼中的微光瞬間被擔憂取代，她下意識地向陳衍靠近了一點。陳衍的心情也重新沉重起來。
他知道，慕容月守護的這片小小綠洲，在長安全麵崩潰的洪流中，隨時可能被吞噬。而他們之間這剛剛萌芽、微妙難言的情感，在這巨大的亂世漩渦中，又能維係多久？
他默默地將一件破舊的皮裘披在慕容月微微發抖的肩上。
“夜寒，保重身體。”他低聲道。
慕容月沒有拒絕，隻是將皮裘裹緊了些，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不再說話，隻是並肩坐著，望著遠方被火光映紅的天空，聆聽著這座正在死去的城市發出的最後哀鳴。彼此的陪伴，成了這絕望長夜裡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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