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長安城徹底陷入死寂,連最後一絲虛假的希望都被嚴寒凍斃之時,一騎快馬,卻突兀地、幾乎是戲劇性地衝破了城外的重重迷霧,抵達了長安東門之下。
來的不是北魏或夏軍的使者,更不是期盼中的援軍先鋒。馬上騎士高舉著一麵褪色但依舊鮮明的晉字旌旗,雖然滿身風塵,衣甲破舊,但神情卻帶著一種與長安死氣沉沉格格不入的、近乎亢奮的急切。
“開門!快開門!建康天使至!有天大恩旨!”騎士用儘力氣向城頭呼喊。
城上守軍麵麵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經曆了一次次求援石沉大海之後,建康竟然來人了?王鎮惡、沈田子等人被匆匆請來,疑慮重重地下令放下吊籃,將來人吊上城頭。
來人是一名中年文官,雖然疲憊,但臉上洋溢著一種與新朝氣象相匹配的榮光。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黃綢包裹的卷軸,昂首挺胸,對迎接他的諸位將領朗聲道:
“陛下恩旨!速設香案,迎奉天恩!”
陛下?這個稱呼讓王鎮惡等人心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們。
簡陋的香案倉促設好,留守的主要文武官員及十一歲的劉義真被召集起來,跪倒在地。那文官深吸一口氣,莊嚴地展開那卷明黃色的綢緞,用清晰而高昂的聲音宣讀:
“大宋皇帝詔曰:朕承天命,順民心,膺禪代之運,革晉祚之衰…茲改元永初,大赦天下!”
如同一聲驚雷在眾人頭頂炸響!
劉裕…稱帝了!國號宋!改元永初!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個消息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傳來時,依然讓所有跪著的人感到一陣眩暈和冰寒。晉室一百多年的國祚,就此終結。他們這些晉臣,瞬間變成了宋臣。
詔書繼續宣讀,冗長的駢文歌頌新朝的合法性與前朝的昏聵。終於,念到了與長安相關的部分:
“…安西將軍、雍州刺史劉義真,雖年幼而鎮守危疆,忠勇可嘉,加封散騎常侍、領護羌校尉,增食邑千戶!”
“…龍驤將軍王鎮惡,力戰守土,擢升征虜將軍、領河東太守!”
“…振武將軍沈田子,奮勇殺敵,擢升建武將軍、領北地太守!”
“…匠作令陳衍,造器有功,革新軍備,特賜爵關內侯,賞金百斤!”
詔書幾乎將在場所有留守文武都提拔了一遍,官職、爵位、食邑,聽起來無比光鮮榮耀,仿佛他們不是困守孤城、瀕臨餓死的敗軍之將,而是凱旋而歸、等待封賞的功臣。
那文官念完,臉上堆起笑容,將詔書恭敬地遞給還在發愣的劉義真:“恭喜安西將軍,恭喜諸位將軍!皇恩浩蕩,還望諸位再接再厲,固守疆土,以報天恩!”
王鎮惡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天使…陛下…陛下可還有其它旨意?關中糧儘援絕,危在旦夕,援軍…糧草…”
那天使似乎早有準備,笑容不變,語氣輕鬆:“陛下初登大寶,日理萬機,然心係關中!援軍糧草,已在籌措調撥之中!陛下有口諭:望諸位體諒朝廷艱難,暫克服時艱,堅守待援!陛下絕不會棄忠臣良將於不顧!”
又是這套空話!套話!
王鎮惡、沈田子、王修等人的心,徹底沉入了冰海。他們得到了爵位、官職,這些虛無縹緲、毫無用處的東西,但他們最需要的援兵和糧食,依舊隻是“已在籌措”、“堅守待援”的空頭支票!
劉義真小手緊緊攥著那卷沉重的詔書,小臉上沒有喜悅,隻有巨大的茫然和恐懼。他聽不懂那些複雜的官名,他隻想知道,父親什麼時候來接他回家。
陳衍站在人群後方,聽著那些光鮮的封賞,尤其是聽到自己那個“關內侯”的爵位和“賞金百斤”時,他幾乎要冷笑出聲。臂上早已愈合的傷疤,此刻仿佛又灼痛起來。他那封字字泣血、懇求暫緩稱帝、速發援兵的血書,換來的就是這個?
用一堆毫無意義的虛名,來搪塞數萬軍民的性命?
那天使完成了使命,似乎一刻也不願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危城中多待,很快便借口要回朝複命,匆匆告辭而去。他來時帶來了一陣虛假的喧鬨,走時留下的卻是更深重的死寂和絕望。
眾人沉默地散去,手中那份封賞的詔書,仿佛有千鈞之重,又輕飄飄的毫無意義。
王鎮惡回到住處,將那卷明黃的綢緞隨手扔在案上,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沈田子嗤笑一聲,對親信道:“好個‘宋高祖’!用我等性命,換他的龍椅坐得安穩!”
王修長籲短歎,老淚縱橫,不知是為晉祚終結而悲,還是為被徹底拋棄而痛。
陳衍獨自走回匠作營。慕容月迎上來,眼中帶著詢問。
“他稱帝了。”陳衍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給我們封了官,賜了爵。”
慕容月看著他冰冷的眼神,瞬間明白了一切。她沉默片刻,輕聲道:“那你…?”
陳衍抬起頭,望向建康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個坐在嶄新龍椅上的身影。
“他的皇帝夢,是他的事。”陳衍的聲音低沉而決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離和冷漠,“從今日起,長安的路,我們自己走。他的旨意,他的宋國,與我等…再無乾係。”
劉裕的回應來了。他用最華麗的方式,給出了最殘酷的答案。這也徹底斬斷了陳衍心中最後一絲猶豫。
忠誠已死,道義已絕。剩下的,唯有在絕境中,為自己和身邊人,殺出一條血路的冰冷決意。那卷明黃色的詔書,如同祭品,被獻祭給了舊日的忠誠,也點燃了新生的、叛逆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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