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東密使並未立刻離去。
或許是出於不甘,或許是劉裕另有指令,次日,他竟又設法求見,這次姿態放得更低,言語卻更為誅心。他不再提招安,轉而大打“舊情牌”與“大義牌”。
偏殿之中,使者躬身,言辭懇切:“王爺,陛下深知當年長安之事,確有不得已之苦衷。建康門閥掣肘,後方不穩,若不及早南歸,恐北伐大軍亦將陷入絕境。陛下每每思及,常夜不能寐,深以為憾。”
他偷眼觀察陳衍神色,繼續道:“如今陛下已正大位,內患漸平。若王爺肯冰釋前嫌,重歸麾下,陛下願以王爵相酬,昔日北伐未儘之業,他日必與王爺共圖之!此乃家國之幸,萬民之福啊!王爺豈可因一時之憤,而置天下大義於不顧?”
“一時之憤?天下大義?”
一直沉默的陳衍,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深處,卻仿佛有冰焰在燃燒。
他沒有看使者,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壁,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灞橋。
“劉寄奴…”陳衍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河裡撈出來的石頭,“他夜不能寐?他深以為憾?”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牽動了肋下的舊傷,一陣劇痛傳來,卻讓他的眼神更加銳利如刀。
“那他可曾夢到過長安城外堆積如山的屍骸?!可曾聽到過北府弟兄們被赫連勃勃鐵蹄踏碎骨骼的慘叫?!可曾看到過那些被他拋棄的將士,在絕望中啃食樹皮、吞咽雪泥的模樣?!”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殿中響起,震得那使者渾身一顫。
“苦衷?掣肘?”陳衍一步步逼近使者,氣勢如山嶽般壓去,“這就是他背棄誓言、拋下數萬為他浴血奮戰的兄弟的理由?!這就是他急匆匆跑回建康,急著黃袍加身的理由?!”
“共圖大業?”陳衍嗤笑一聲,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和憤怒,“當年的北伐大業,就是毀在他的私心之下!如今,他還有什麼臉麵跟我提‘共圖’?!”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北方:“我北秦的根基,是長安城外弟兄們的英魂白骨壘起來的!我們的旗號,是用被拋棄者的血染紅的!你讓我跟他冰釋前嫌?”
陳衍的雙目赤紅,幾乎是在咆哮:“你回去告訴劉裕!我陳衍,和北秦上下每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永遠不會忘記他是如何為了那身龍袍,致北伐功敗垂成,致數萬忠魂埋骨他鄉!”
“這筆債,不是王爵官位能抵償的!不是輕飄飄一句‘苦衷’能抹去的!”
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北秦雖小,誌不改,節不屈!想要我低頭妥協,除非渭水倒流,隴山平陷!”
“滾!”
一聲怒喝,如同驚雷,震得那使者麵無人色,踉蹌著幾乎癱軟在地,再不敢多言半句,連滾爬爬地逃出了王府。
殿內重歸寂靜,隻餘陳衍粗重的喘息聲。肋下的傷口因激動而崩裂,鮮血緩緩滲出鎧甲,他卻渾然未覺。
慕容月從幕後快步走出,扶住他,眼中滿是心疼與擔憂。
陳衍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情緒已稍稍平複,但那份冰冷和堅定卻更深地刻在了眼底。
“月兒,我沒有選擇。”他低聲道,“若我今日妥協,對不起死去的弟兄,更對不起將來要在這片土地活下去的人。”
“我明白。”慕容月緊緊握住他的手,“北秦,隻能靠自己。”
消息很快傳開。北秦王在殿上痛斥宋使、誓不妥協的話語,被將士們添油加醋地傳頌著。非但沒有引起恐慌,反而極大地激勵了人心。尤其是那些經曆了長安之痛的老兵,更是熱淚盈眶,覺得憋屈了多年的惡氣,終於得以一吐為快!
北秦的凝聚力,在這場疾風驟雨般的拒絕中,變得更加堅固。他們徹底斬斷了南歸的幻象,決心在這片浸透了鮮血與仇恨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殺出一條生路。
而那麵玄色的“秦”字大旗,在北地的寒風中,似乎飄揚得更加倔強,更加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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