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北伐的潰敗,並非一蹴而就。北魏鐵騎的追擊如同梳篦,反複刮過淮北大地,將潰散的宋軍、失散的民夫、以及無數被戰火波及的流民,驅趕得四散奔逃。一部分殘兵敗將,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竟慌不擇路,向西、向北流竄,不知不覺間,越過了混亂的邊境線,進入了北秦控製的隴東地區。
秦州王府很快接到了邊境戍堡的急報:發現小股南朝潰兵,約百餘人,衣衫襤褸,裝備不全,似乎由一名低級軍官帶領,試圖尋求庇護。
這類事情在戰後並不稀奇。按照北秦既定方略,通常是收繳武器,甄彆身份,若是普通士卒則打散編入勞役營或邊境屯田,軍官則另行看管,以待日後與南朝交涉或換俘。老魏接到消息後,便按常規處理,派了一隊府兵前去接收。
然而,當這隊潰兵被押送至秦州城外臨時看管營地時,一個意外的名字隨著初步甄彆文書,被呈送到了陳衍的案頭。
文書上在一串陌生名字中,有一個顯得格外刺眼:
盧仲儒,原宋軍幢主,籍貫:範陽涿縣。
“盧?”陳衍的目光在這個姓氏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微微一震。他立刻想起了慕容月那位被赫連勃勃虐殺、壯烈殉國的族妹——盧氏。範陽涿縣,正是盧姓的郡望之一。
他不動聲色,吩咐道:“將此人帶至偏廳,朕要親自問話。”同時,他讓人立刻去請慕容月。
偏廳內,燭火搖曳。當那名被除去了兵器、滿身血汙塵土、卻仍努力挺直脊梁的年輕軍官被帶進來時,陳衍仔細打量著他。年紀很輕,大約二十出頭,麵容憔悴,嘴唇乾裂,但眉眼間依稀能看出一絲書卷氣和未曾磨滅的倔強。
“罪將盧仲儒,參見……北秦王。”年輕人聲音沙啞,禮節卻並未荒廢,隻是稱呼時略有遲疑。他顯然已知身處何地。
“盧仲儒?”陳衍緩緩開口,“範陽涿縣盧氏?與當年北府軍中的盧氏女尉,是何關係?”
盧仲儒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驚詫、悲痛以及一絲警惕:“正是家姑!王爺……認得我姑姑?”
就在這時,偏廳側門被推開,慕容月疾步走了進來。她顯然已得知消息,呼吸略顯急促,目光瞬間就鎖定了廳中的年輕人。十年光陰,她已從青年變為穩重的王妃,但那份與盧氏族妹的深厚情誼,卻從未褪色。
盧仲儒看到慕容月,更是渾身一震。他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族人口中與姑姑交好、後來卻嫁與北秦王的慕容部貴女,但那份隱約的家族特征和氣質,讓他瞬間產生了某種直覺。
“你……你真是盧家的孩子?”慕容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姑姑她……”話未說完,當年那慘烈的一幕又浮上心頭,她的眼眶微微泛紅。
麵對可能是姑姑故人、且身份尊貴的北秦王夫婦,盧仲儒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悲從中來,啞聲道:“姑姑……姑姑她殉國之後,家中一直……一直引以為榮,也引以為痛。”他簡單敘述了家中情況,他正是盧氏兄長之子,因家學淵源及姑姑事跡的影響,才投身行伍,此次北伐任幢主,卻初戰便遭此大敗。
故人之後,淪落至此。廳內一時沉寂,彌漫著複雜的情緒。有對往昔的追憶,有對戰爭的憎惡,也有深深的尷尬——盧仲儒是作為敗軍之將被俘,而俘獲他的,是理論上仍奉晉室正朔、卻與南朝事實對立的北秦。
陳衍心中歎息,吩咐道:“看座,上些茶水飯食。”
待盧仲儒稍事整理,吃了些東西,精神稍複後,陳衍才繼續問道:“如今南朝局勢如何?朝廷對北伐失利,作何打算?”
盧仲儒麵色晦暗,搖了搖頭:“潰敗如山倒,各軍皆損兵折將……朝廷,朝廷想必震動,恐……主和之聲再起。”他言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對朝廷策略的失望。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又強行抑製住情緒,對陳衍和慕容月深深一揖:“秦王殿下,王妃!末將自知身為敗軍之將,本無顏相求。但……但有一事,懇請殿下恩準!”
“你說。”
“與我一同潰散至此的,還有百餘名弟兄!他們多是江北子弟,並非陛下劉義隆)嫡係,隻因胡虜南侵,家園塗炭,才投身軍旅,欲保家衛國!此番戰敗,非戰之罪,實是……實是上頭將帥無能,調度失當!”他情緒激動起來,“如今他們流落異鄉,若被送回南朝,按軍法恐難逃嚴懲,甚至累及家人;若被北魏擄去,更是生不如死!求秦王殿下、王妃開恩,給他們一條活路!哪怕在此地為奴為役,墾荒戍邊,也強過回去送死或被胡虜所害!”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末將願以此身,為質為奴,換取弟兄們一線生機!”
陳衍和慕容月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複雜神色。盧仲儒的請求,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難題,也是一個機會。
收留這些潰兵,意味著公然接納南朝叛逃軍人,將進一步激化與劉宋本就微妙的關係,可能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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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麵,這些曆經戰火、求生欲望強烈的江北子弟,是優質的兵源。他們的到來,能稍微緩解北秦人力不足的困境,尤其是其中可能還有不少技術兵種。而且,妥善安置他們,能向北地所有心向故國、卻又對南朝失望的漢人傳遞一個信號:北秦是他們的庇護所。
更重要的是,這是盧氏之後的血脈懇求,其中摻雜著難以割舍的舊情。
慕容月看向陳衍,眼神中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
陳衍沉吟片刻,上前扶起盧仲儒:“你先起來。你麾下士卒,朕可以暫時收留,但需打散編入邊軍或屯田營,受我北秦律法管轄,一視同仁。能否真正留下,看他們日後表現。”
“至於你,”陳衍看著他,“不必為奴為質。朕與你姑姑有舊,豈能如此待你。你可願先留在王府,朕有許多南朝近況,需向你詢問。日後如何,再行定奪。”
這已是莫大的恩典。盧仲儒感激涕零,再次拜謝。
然而,故人重逢帶來的並非全是溫情。當盧仲儒暫時退下後,慕容月輕聲道:“陛下,收留他們,南朝那邊……”
陳衍目光深邃:“劉義隆自顧不暇,短期內無力問責。即便問起,我們也有托詞——收容潰兵,是為避免其流為盜匪或投奔北魏。至於盧仲儒……他的去留,更為敏感。他是盧家子弟,更是南朝軍官。”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凝重:“或許,他的到來,不僅是舊情,也是一個契機。一個讓我們更深入了解南朝虛實的契機,甚至……一個未來與南朝打交道的籌碼。”
慕容月默然點頭,她知道,政治的現實遠比情感複雜。盧仲儒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北秦這潭深水中,激起了名為“過去”與“未來”的漣漪。這份意外而來的糾葛,將如何發展,尚未可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北秦的道路,又因這個年輕人的意外闖入,增添了一絲新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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