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冰淩越來越多,寒意徹骨,如同兩岸大軍之間那冰冷僵持的戰局。一個多月的對峙與消耗,將最初銳不可當的鋒芒磨鈍,將沸騰的熱血冷卻,隻剩下疲憊、焦慮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堅持。對於誌在必得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而言,這種僵局,每一刻都是對他權威和耐心的煎熬。
北岸,北魏禦帳內,炭火盆燒得極旺,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壓抑。又一次軍事會議,氣氛卻比帳外的寒冬更加冰冷。
幾位前線將領,包括長孫翰、豆代田等人,依次彙報近日的戰況。內容千篇一律:小規模試探性進攻被擊退;浮橋搭建屢次被南岸弩炮和敢死隊破壞;夜間襲擾依舊不斷;糧草消耗巨大,後勤運輸愈發艱難;士卒中疲遝、思鄉甚至怨懟的情緒正在悄然蔓延。
他們的彙報變得謹慎而保守,不再有初時的激昂,更多的是強調困難,言語中甚至下意識地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畏難情緒。那場冰橋之戰的慘敗,像一道深刻的傷疤,刻在了每個北魏將領的心頭,讓他們在麵對南岸那片看似沉默的營壘時,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遲疑。
拓跋燾端坐在上,麵無表情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包金的扶手。他那張昔日充滿霸氣和征服欲的臉龐,如今被一層陰鷙的寒霜籠罩。目光掃過帳下這些曾經驕悍無比、如今卻顯得有些束手束腳的將領,一股難以遏製的煩躁與怒火在他胸中翻騰。
終於,在一位將領再次提到“南賊炮石猛烈,浮橋難以寸進”時,拓跋燾猛地一抬手,打斷了彙報。
帳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心頭一緊,連呼吸都放輕了。
“難以寸進……傷亡慘重……師老兵疲……”拓跋燾緩緩重複著這些詞彙,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嘲諷,“這些話,朕已經聽了一個月!朕的耳朵,快要起繭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壓迫感瞬間充滿了整個禦帳。
“朕統率三十萬帶甲之士,橫掃漠北,踏平胡夏,天下無人能擋!如今,卻被一個籍籍無名、僥幸得勢的陳衍,擋在這條黃河邊上一個多月!寸步難進!”他的聲音逐漸拔高,如同壓抑已久的雷霆開始滾動,“損兵折將,糧秣耗儘,士氣低落……這,就是你們給朕的交待?!”
“陛下息怒!”眾將慌忙跪倒在地,額頭觸地,不敢抬頭。
“息怒?朕如何息怒!”拓跋燾一腳踹翻眼前的炭火盆,燒紅的炭塊滾落一地,火星四濺,映照著他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麵容。“朕的耐心已經用儘了!朕不想再聽什麼困難,什麼損失!朕隻要結果!隻要南岸!隻要陳衍的人頭!”
他如同困獸般在帳內踱步,沉重的戰靴踩得地麵咚咚作響。
“奇謀?詭計?朕試過了!結果呢?五千精銳葬身冰河!”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眾將,尤其是豆代田。“疲敵?騷擾?朕忍了!結果呢?賊勢愈發囂張,竟敢焚朕糧草!”
“離間?流言?哼,雕蟲小技,亂不了朕的軍心,卻讓你們一個個變成了驚弓之鳥!”
他停在巨大的地圖前,血紅的目光死死盯著南岸那片區域。
“陳衍……他以為憑著小聰明,憑著幾道壕溝,幾架弩炮,就能擋住朕?他以為耗下去,就能讓朕知難而退?”拓跋燾發出一聲冰冷的、充滿殺意的嗤笑,“可笑!天真!”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利劍般掃過跪伏的眾人。
“他忘了,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一切伎倆,都是徒勞!他忘了,朕是拓跋燾!朕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最終的決心,那決心中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暴戾。
“傳朕旨意!”聲音如同金鐵撞擊,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決斷,“停止一切小打小鬨!從即日起,給朕不惜一切代價,沿河岸選取十處地點,同時搶建浮橋!”
“十處?”有將領下意識地驚呼,抬起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這意味著後勤壓力、兵力分散和難以想象的傷亡!
“不錯!十處!”拓跋燾厲聲道,“朕不要什麼精巧的計策!朕就要最笨、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人海!朕要用人的性命,填平他的壕溝!用人的鮮血,澆滅他的火焰!用人的屍體,鋪平通往南岸的道路!”
他近乎咆哮著下達命令:
“征集所有民夫!砍光所有能砍的樹木!拆掉後方所有不必要的營房!朕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三天之內,朕要看到浮橋的骨架鋪滿河麵!”
“命令各軍,挑選敢死之士,組成先鋒陷陣營!率先過橋者,賞千金,官升三級!後退者,格殺勿論!連坐其隊!”
“所有炮石、弩箭,給朕集中起來,覆蓋性轟擊南岸橋頭區域,不要計較損耗!朕要壓得他們抬不起頭!”
“騎兵預備!一旦浮橋建成,立刻給我衝過去,擴大戰果!步兵緊隨其後,源源不斷,直至徹底淹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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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套毫無花巧、純粹依靠絕對兵力優勢和人命消耗的野蠻戰術。拓跋燾已經徹底失去耐心,他要用最暴烈的方式,砸碎北秦的烏龜殼。
“陛下!”崔浩忍不住再次出聲,聲音帶著急切,“如此強攻,傷亡必將極其慘重!恐動搖國本啊!是否再……”
“崔浩!”拓跋燾猛地打斷他,眼神冰冷得嚇人,“你要朕退縮嗎?你要朕看著數十萬大軍,被一個陳衍擋在這裡,最後灰溜溜地撤軍,成為天下的笑柄嗎?!”
“朕意已決!再無議!執行命令!若有延誤、畏戰者,立斬不赦!”
君王的意誌,如同最終落下的戰錘,砸碎了所有的猶豫和分歧。帳內眾將深知再無轉圜餘地,隻能壓下心中的寒意與不安,齊聲應諾:“遵旨!”
恐怖的戰爭機器,在拓跋燾不顧一切的意誌驅動下,開始以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瘋狂運轉起來。
北岸,如同末日降臨般的場景上演了。無數被驅役的民夫和降卒,在皮鞭和刀劍的威逼下,冒著南岸不時射來的冷箭和炮石,瘋狂地砍伐樹木,搬運木材,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打樁設墩。死亡率高得驚人,屍體幾乎堵塞了河道,但新的浮橋骨架,仍然在以一種殘忍的速度向前延伸。
一支支被賦予了“陷陣”之名、實則如同被推向死地的先鋒死士營被組建起來。他們得到了豐厚的賞賜承諾,也被告知了殘酷的連坐軍法。這些士卒臉上大多帶著麻木和絕望,他們知道,自己很可能隻是用來消耗北秦箭矢和力氣的第一批犧牲品。
北魏的炮陣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怒吼!數以百計的炮車和弩機,不計損耗地持續轟擊著南岸預定的登陸區域,試圖用石雨和弩箭織成一道死亡帷幕,為渡河部隊爭取片刻喘息。
整個北岸,彌漫著一股瘋狂、絕望而又暴戾的氣息。拓跋燾的決斷,像一把雙刃劍,既激發了北魏這台戰爭機器最後、也是最強大的潛力,也將其推向了不顧後果的深淵。
南岸,北秦軍立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陛下!魏軍瘋了!”老魏衝入中軍大帳,聲音帶著急促,“他們同時在至少七八個地方拚命架橋!根本不顧傷亡!民夫和士卒像螞蟻一樣往河裡填!”
陳衍快步走出大帳,登上高處。千裡鏡中,對岸的景象讓他也倒吸一口涼氣。那已經不是軍事行動,更像是一種歇斯底裡的自殺式衝擊。他看到浮橋的殘骸和人的屍體幾乎鋪滿了部分河麵,但新的木材仍然被不斷投入,新的橋段仍在頑強地向前延伸。北魏的遠程火力覆蓋也達到了頂峰,南岸陣地被砸得千瘡百孔。
“拓跋燾……他終於忍不住,要拚命了。”陳衍放下千裡鏡,臉色凝重如鐵。他知道,最艱難、最血腥的時刻,即將到來。拓跋燾這是要用屍山血海,來賭一個勝利。
“傳令全軍!”陳衍的聲音依舊穩定,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最後的考驗來了!告訴每一個將士,我們沒有退路!身後就是家園,就是父母妻兒!弩炮,給朕瞄準了打,優先打他們的浮橋基座和炮陣!弓箭手,節省箭矢,聽令齊射,專打渡河之敵!陷馬坑、鐵蒺藜,給朕撒滿了!火油準備好!”
他目光掃過眾將:“拓跋燾想用人海淹死我們?那就讓他來!看看是他的兵多,還是我北秦兒郎的骨頭硬!我們要在這黃河岸邊,讓他流儘鮮血!”
北秦大營,這座經曆了月餘血火考驗的堡壘,如同一個繃緊了全身肌肉的巨人,握緊了手中的刀盾,準備迎接那即將到來的、如同海嘯般的瘋狂衝擊。
黃河在嗚咽,寒風在呼嘯,兩岸的戰意卻燃燒到了頂點。一場注定要用人命和鮮血來書寫結果的終極決戰,隨著拓跋燾瘋狂的決斷,轟然拉開了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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