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內的空氣,在陳衍那番殺意凜然的宣言之後,仿佛被點燃,又仿佛被凍結。王鎮惡與獨孤信眼中戰意熊熊,恨不得立刻返回軍營點兵西進;崔浩麵色沉靜,腦中已開始飛速篩選出使北涼的人選和國書措辭;慕容月則微微垂眸,心中默默計算著大軍西征所需的糧草輜重,以及如何與度支尚書李繁協調籌措。
然而,陳衍並沒有立刻讓眾人散去執行。他緩緩坐回案後,手指再次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麵,目光投向那跳躍的燭火,似乎陷入了更深層次的思忖。
“陛下?”王鎮惡性子最急,見陛下忽然沉默,忍不住出聲詢問,“既已定策,末將這便去整軍……”
陳衍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鎮惡之心,朕知。”陳衍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沉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深思熟慮的凝重,“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一念之差,或許便是萬劫不複。方才朕雖怒,然怒不可興師。此刻,我等更需冷靜,將全局置於掌中,細細權衡。”
他目光掃過四人:“我等皆在此處,正好將東西兩線,乃至南北大勢,再仔細推演一遍。須知,我北秦雖新勝遷都,然立足未穩,四周強敵環伺,一步踏錯,則滿盤皆輸。”
他首先看向東方,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宮牆,看到千裡之外的黃河波濤。
“東麵,北魏,拓跋燾。”陳衍吐出這個名字時,語氣帶著明顯的冷意,“去歲黃河決戰,朕與諸位卿家合力,重創其精銳,迫其北遁。拓跋燾甚至因此嘔血病倒,此乃事實。”
“然,”他話鋒一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北魏立國已久,根基深厚,河北、並州之地,人口眾多,資源豐沛。拓跋燾雖敗,其麾下仍有長孫翰、叔孫建等宿將,其國內雖或有紛爭,然一旦外敵壓境,鮮卑諸部聯合抗外之心亦不可小覷。其新敗之餘,短期內確無力組織大規模南侵,但……”
陳衍加重了語氣:“若我軍主力儘出,西征河西,東部防線必然空虛。拓跋燾會甘心蟄伏嗎?他會不會趁我西線戰事正酣,突然揮師南下,猛攻我黃河防線?即便不能一舉成功,隻要突破一處,兵鋒直指洛陽乃至關中腹地,我等便首尾難顧,西征大軍必軍心震動,進退失據!此風險,不可不察!”
王鎮惡和獨孤信聞言,亢奮的情緒稍稍冷卻,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們是沙場宿將,自然明白兩線作戰乃兵家大忌。獨孤信沉聲道:“陛下所慮極是。拓跋燾梟雄之姿,忍辱負重,最擅捕捉戰機。若我西線久戰不決,東部確有可能生變。”
崔浩點頭附和:“陛下明見萬裡。據細作報,拓跋燾雖在病中,然並州、河北等地軍鎮整頓未曾鬆懈,征發糧草、打造軍械之事仍在進行。其心未死,隻是在等待時機。我朝絕不能予其可乘之機。”
陳衍微微頷首,目光繼而轉向西方,語氣愈發沉重。
“再看西麵,河西二藩。北涼沮渠蒙遜,狼子野心,已然暴露。其不僅襲我商隊,殺我子民,更與北魏、柔然勾結,其誌絕非僅僅割據自保,恐有趁我立國未穩,攪動風雲,甚至妄圖分一杯羹之野心!”
“西涼李暠,表麵恭順,實則首鼠兩端,搖擺不定。其子李歆,更似有聯涼抗秦之心。若我朝對北涼之挑釁反應軟弱,或西征受挫,李暠父子極可能徹底倒向北涼,甚至引柔然入寇。屆時,整個河西將連成一片,成為插在我後背的一把毒刃!”
他伸出手指,重重敲在案上:“河西之地,關乎三大命脈!一為財路,絲綢之路若斷,商稅銳減,國庫何以為繼?二為戰馬,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我軍騎兵若無河西馬場補充,何以與北魏鐵騎爭鋒?三為側翼,若河西有失,則隴右、關中永無寧日,朕欲東出爭霸天下,則時時需分兵防備後方,豈能全力施為?!”
陳衍的分析層層遞進,將東西兩線的利弊、風險、重要性剖析得淋漓儘致。密室內的氣氛更加凝重,所有人都深刻意識到,此刻北秦麵臨的戰略抉擇,何其艱難,又何其關鍵!
王鎮惡忍不住道:“陛下!東西皆不可失,然兵力有限,總不能……總不能分兵防禦吧?那樣處處薄弱,更為凶險!”
“自然不能分兵。”陳衍斷然否定,“兵力集於一處,尚可形成拳頭,重擊一方。若分兵兩處,則東西皆弱,恐為敵人所乘,各個擊破。此取死之道。”
他目光如炬,掃視眾人:“故而,必須有所取舍,明確主次!必須在東西兩大威脅之間,找出那個當前最緊要、最能影響全局、且我軍最有把握速戰速決之點!”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決斷的力量:“北魏新敗,實力猶存,然其恢複需時,短期內主動大舉南侵之可能性,低於河西二藩主動發難、勾結外敵之風險!河西不穩,則後院起火,絲路斷絕,財源戰馬皆受製於人,其害立竿見影,且會持續削弱我國力!反之,若迅速平定河西,則不僅能消除側翼大患,更能獲得絲路財源、涼州戰馬,極大增強我國力軍力!屆時,再攜大勝之威,東向以對北魏,則主動權儘在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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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站起身,雙手撐案,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看向每一位心腹重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布了他的最終戰略決斷:
“因此,朕意已決!”
“對東,采取守勢!命東線諸將,加固黃河沿線防線,深溝高壘,多備烽燧哨探,提高警惕!水師加強巡邏,嚴防死守!戰略目標隻有一個:無論西線戰事如何,東部防線必須穩如磐石,絕不能讓拓跋燾有一兵一卒渡過黃河,威脅關中!”
“對西,采取主動攻勢!集中我大秦當前能動用之精銳主力,優先解決河西之患!此乃當前第一要務!”
他略微停頓,眼中閃爍著智慧與果決的光芒:“而對河西二藩,亦需區彆對待,分而治之!北涼沮渠蒙遜,冥頑不靈,公然為敵,當以雷霆手段擊之,滅其國,擒其酋,以儆效尤!西涼李暠,態度曖昧,尚有搖擺爭取之餘地,當以‘和’‘撫’為先,輔以軍事威懾,力爭其不敢妄動,甚至能為我所用,至少使其保持中立!此即為——”
陳衍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地吐出了那七個將決定未來數年北秦國運的字:
“西和東守,先定河西!”
戰略既定,如同迷霧中亮起燈塔,瞬間照亮了前進的方向!
王鎮惡、獨孤信再無猶豫,齊聲抱拳:“陛下聖明!末將等必竭儘全力,先定河西!”
崔浩深深一揖:“陛下深謀遠慮,臣佩服!如此,東西兼顧,主次分明,方為萬全之策!臣即刻去安排使節之事,必令其不辱使命,探明虛實,穩住西涼,問罪北涼!”
慕容月也輕聲道:“臣妾這便著手核算糧草軍需,與李尚書溝通,確保大軍西征無後顧之憂。東部防線所需物資,亦會優先保障。”
“好!”陳衍看著迅速領會意圖並各司其職的重臣,心中稍安,“如此,便有勞諸卿了。具體細務,我等再詳加斟酌。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爾等之耳,絕不可外泄。”
“臣等明白!”
密室中的會議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眾人就東西兩線的具體兵力部署、後勤保障、出使細節、情報支援等進行了更深入的討論和安排。直到窗外天色微明,隱約傳來宮廷晨起的細微動靜,這場決定了北秦未來戰略方向的最高密議,方告結束。
四人悄然離去,各自奔赴自己的崗位。陳衍獨自留在密室中,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目光再次投向西方。
“西和東守,先定河西……”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這七個字,拳頭緩緩握緊。
這盤以天下為棋局的大棋,他已經落下了至關重要的一子。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是血與火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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