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北涼王宮。
與長安未央宮的恢弘莊重、曆經滄桑不同,這座位於河西走廊咽喉的宮殿,更多地透著一股混雜了胡漢風情的粗獷與壓抑的權勢感。宮殿建築糅合了漢式飛簷與胡人帳幔的樣式,牆壁厚實,窗口狹小,用以抵禦風沙和嚴寒。宮室內,青銅獸爐裡燃燒著昂貴的香料,試圖掩蓋羊肉膻氣和皮革的味道,但效果有限。壁畫色彩濃烈,多繪狩獵、征戰與神怪題材,人物形象誇張,動感十足,卻也透著一股蠻野之氣。
北涼王沮渠蒙遜,此刻正半倚在一張鋪著完整虎皮的寬大胡床上。他年約四旬,身材並不格外高大,卻異常敦實雄壯,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棕熊。麵容粗獷,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閃爍著精明、多疑和桀驁不馴的光芒。他並未戴王冠,隻以一根金環束著微卷的褐發,身著錦繡胡服,外罩一件輕便的軟甲,手指上戴著碩大的玉韘和寶石戒指。
其身旁左右,侍立著數名盧水胡部落的酋長和北涼文武官員,個個麵色凶悍,腰佩彎刀,眼神不善地打量著殿下來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威壓和挑釁。
殿門處,北秦使臣裴嶷,正緩步而入。
裴嶷年約五十,出身河東裴氏旁支,雖非門閥頂尖,卻以學識淵博、膽氣剛直、能言善辯著稱。他身著北秦深緋色使節朝服,頭戴進賢冠,手持代表北秦皇權的旌節,步履沉穩,麵容清臒而肅穆。儘管身處虎狼之穴,麵對無數充滿敵意和審視的目光,他依舊脊背挺直,神色從容,唯有微微抿緊的嘴唇透露著內心的凝重。
其身後跟著兩名副使及數名捧著禮單的隨從,皆麵色緊張,努力保持著儀態。
“北秦使臣,禮部侍郎裴嶷,奉大秦陛下之命,參見北涼王。”裴嶷行至殿中,依照禮節,微微躬身,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沮渠蒙遜並沒有立刻回應,隻是用那雙鷹眼上下打量著裴嶷,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剝開他的朝服,看清其下的筋骨。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獸爐中香料燃燒的細微劈啪聲。這種刻意的沉默,是一種下馬威。
良久,沮渠蒙遜才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開口,聲音沙啞而帶著濃重的胡人口音:“哦?大秦?就是那個……占了長安的……陳什麼來著?”他故意拖長了語調,顯得極為輕慢。
裴嶷麵不改色,朗聲道:“正是我朝陛下。陛下承天受命,掃平群醜,克複舊都,乃天下共主。涼王鎮守河西,昔日亦曾上表稱臣,何以今日竟似忘卻君父之名?”
此言一出,殿內幾位北涼武將頓時怒目而視,手按上了刀柄。沮渠蒙遜眼中也閃過一絲厲色,但隨即化作更深的嘲弄:“嗬,好一張利口。稱臣?天下大亂,各憑本事吃飯罷了。他陳衍能占關中,我沮渠蒙遜就不能據有河西?說說吧,你家皇帝派你來,有何貴乾?總不是來跟本王敘舊的吧?”
裴嶷深吸一口氣,知道戲肉來了。他挺直腰板,目光直視沮渠蒙遜,語氣陡然變得嚴肅無比:“本官奉旨而來,隻為向涼王問一事,討一說法!”
“哦?問什麼事?討什麼說法?”沮渠蒙遜故作驚訝,拿起案上一隻金杯,啜飲著馬奶酒。
“月前,我大秦一支規模型商隊,懸掛玄鳥旗,於黑風穀遭大批悍匪襲擊!”裴嶷聲音提高,字字清晰,回蕩在大殿之中,“護衛、夥計近百人,慘遭屠戮,唯有天幸,得一雜役生還!財貨被劫掠一空!此乃人神共憤之暴行!”
他目光如炬,緊緊盯著沮渠蒙遜:“據生還者所述,及我方事後勘察,此夥‘悍匪’裝備之精良、戰術之嫻熟、行事之狠辣,遠超尋常流寇!更令人發指的是,彼等竟公然搜尋我使臣印信文書,其心可誅!”
裴嶷踏前一步,氣勢逼人:“黑風穀,乃在北涼境內!遇襲之地,距北涼邊哨不過三十裡!涼王麾下鐵騎巡弋四方,威震河西,何等宵小敢在如此近處,行此滔天大惡?若非……哼,本官實難想象!”
他不再迂回,直接拋出核心質問:“我朝陛下聞之,震怒異常!特命本官前來,請問涼王:此事,涼王可知情?若知情,為何縱容麾下行此卑劣盜匪之舉?若不知情,北涼境內出現如此悍匪,涼王鎮守一方,保境安民之責何在?!”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打在寂靜的大殿中。北涼眾臣臉色變幻,有人憤怒,有人心虛。
沮渠蒙遜放下酒杯,臉上那點嘲弄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蠻橫的冷漠:“裴使者,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懷疑,是本王的兵馬假扮馬賊,劫了你們的商隊?”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隱隱的威脅。
“本官不敢妄斷。”裴嶷毫不退縮,與之對視,“隻是陳述事實,請教涼王。陛下有旨:請涼王即刻嚴查此事,限期一月,交出凶徒首惡及其黨羽,明正典刑!並賠償我朝商隊全部損失,撫恤死難者家屬!同時,必須確保此後絲綢之路北秦商隊於北涼境內之絕對安全!此三點,若有一點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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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嶷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則我大秦皇帝陛下,將視為北涼蓄意挑釁,背棄臣節!屆時,恐王師西進,就不是派使者來問話那麼簡單了!勿謂言之不預也!”
最後一句,已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最後通牒!
“放肆!”一名北涼武將終於忍不住,暴喝出聲,“哪裡來的酸儒,敢在我家大王麵前大放厥詞!”
“狂妄!當我北涼鐵騎是紙糊的嗎?!”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怒斥聲,刀劍出鞘半寸,寒光閃閃。裴嶷身後的副使和隨從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直流,但裴嶷本人依舊屹立不動,隻是冷冷地看著沮渠蒙遜。
沮渠蒙遜抬起手,止住了麾下的騷動。他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但眼神卻冰冷如祁連山的積雪。
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裴嶷麵前,身材雖不及裴嶷高,但那股逼人的野性和權勢氣息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裴使者,”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語氣卻充滿了譏諷和威脅,“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死了幾個人,丟了些貨物嘛。絲綢瓷器?我河西多得是!至於馬賊……”
他聳聳肩,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河西這麼大,本王又不是神仙,哪能管得到每一個角落?有幾股流寇,不是很正常嗎?說不定是你們北秦自己結下的仇家,冒充馬賊報複呢?或者……是西邊那些不聽話的吐穀渾人乾的?憑什麼就賴在本王頭上?”
他湊近一步,幾乎貼著裴嶷的臉,壓低聲音,卻讓殿內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回去告訴你們那位……皇帝陛下。河西,不是長安,這裡風沙大,規矩也和你們關中不一樣。做生意,可以,但要懂這裡的規矩。出了事,自己認倒黴。想把這屎盆子扣在本王頭上,還想讓本王賠錢交人?”
沮渠蒙遜嗤笑一聲,眼中凶光畢露:“憑什麼?就憑他占了長安?哼,讓他先管好自己的關中吧!彆把手伸得太長,河西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至於王師西進……”
他猛地後退一步,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無比的傲慢與自信:“本王在姑臧等著!正好看看,是他關中的步兵走得快,還是我盧水胡的馬刀更快!送客!”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毫不掩飾的逐客令。
殿內武士立刻上前,做出強行驅趕的姿態。
裴嶷麵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但他深知使命已達,再多言無益,反而可能受辱甚至危及性命。
他死死盯著沮渠蒙遜,一字一句道:“涼王今日之言,本官會一字不落地帶回長安,稟明陛下!希望他日王師叩關之時,涼王還能如此……氣定神閒!”
說完,他猛地轉身,手持旌節,昂首挺胸,在一片充滿敵意和嘲弄的目光中,大步向外走去。其副使和隨從連忙戰戰兢兢地跟上。
走出壓抑的王宮,回到使館,裴嶷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疲憊和後怕。他立刻修書一封,將姑臧之行的一切細節,尤其是沮渠蒙遜的倨傲態度和威脅之語,詳細寫下,用密語封好,命令一名可靠隨從,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速度送回長安。
他知道,陛下的猜測已經得到確認。沮渠蒙遜的反應,比最壞的預期還要囂張。
北秦與北涼之間,已無轉圜餘地。
戰爭,不可避免。而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不是和平的使命,而是點燃戰火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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