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太子東宮,位於敦煌王宮一側,規製雖不及正宮宏偉,卻也殿宇儼然,守衛森嚴。然而此刻,這座象征著未來權柄的宮殿,卻彌漫著一股與外界春色格格不入的躁動與壓抑。殿內的陳設兼具胡漢風格,牆上既掛有儒家訓誡條幅,也懸著鋒利的彎刀和強弓,恰似其主人矛盾的心性。
太子李歆,年方二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身形挺拔,麵容繼承了其父的清秀,但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與其年齡不甚相符的戾氣和急不可耐的焦躁。他並未穿著太子冠服,隻著一身便於活動的窄袖胡服,腰間佩著鑲寶石的短刃,此刻正像一頭被困的豹子,在殿內焦灼地踱步。
他的幾位心腹近臣——多是年輕氣盛的武將或少壯派官僚,如東宮衛率趙令勝、舍人張體順等,皆屏息垂手立於兩側,麵色同樣憤懣不安。
“廢物!都是一群鼠目寸光、貪生怕死的老廢物!”李歆猛地停下腳步,一拳砸在身旁的青銅燈架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燈盞劇烈搖晃,燭淚飛濺。他俊朗的麵容因憤怒而扭曲,眼中布滿血絲。
“北秦大軍都已壓到邊境了!王鎮惡的旗號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叫宋弁的酸儒,在父王麵前巧言令色,搖唇鼓舌,說什麼文化正統,什麼太學前程,分明就是糖衣毒藥,欲要我西涼不戰而降!”他低吼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可父王呢?還有那些閣老重臣!居然還在猶豫?還在討論?難道真被那點虛名小利迷了眼嗎?!”
東宮衛率趙令勝,一個滿臉虯髯、身形魁梧的將領,立刻附和道:“殿下所言極是!北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許以高官厚祿,他日刀架在脖子上,還不是任其宰割?什麼宗廟遷移,什麼出仕太學,分明是調虎離山,欲將我西涼菁英儘數掏空,屆時國將不國!”
舍人張體順,一個麵色白皙、眼神銳利的文官,也陰惻惻地補充:“殿下,據臣觀察,自那宋弁入城,城中不少士人已是人心浮動,尤其是那些不得誌的寒門和妄圖攀附高枝之輩,皆言北秦如何重視文教,如何機會均等……長此以往,恐根基動搖啊!”
李歆越聽越怒,又是一拳砸在案上:“唇亡齒寒!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北秦今日能逼我西涼,他日就能滅了北涼!若北涼完蛋,我西涼獨木難支,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屆時難道真指望北秦皇帝的‘仁德’嗎?!”
他猛地看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宮牆,看到那些正在王宮正殿裡與父親“商議”的老臣:“此刻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與北涼結盟!沮渠蒙遜雖狂,但其麾下盧水胡騎驍勇善戰,更兼祁連山天險易守難攻!我兩國若能摒棄前嫌,聯手抗敵,依托地利,足以讓北秦碰得頭破血流!隻要拖到其師老兵疲,或是北魏、柔然趁機發難,危機自解!我西涼不僅能存續,甚至……甚至能借此機會,擴大疆域,真正與北秦、北魏分庭抗禮!”
他的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語氣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自己策略的極度自信。在他看來,父親的猶豫和主和派的言論,不僅是懦弱,更是斷送西涼國祚的愚蠢之舉。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小心翼翼地在殿外稟報:“殿下,主上召集群臣於宣政殿議事,請殿下即刻前往。”
李歆眼神一凜,整理了一下衣袍,冷哼一聲:“正好!我倒要看看,那些老朽還能說出什麼混賬話來!我們走!”
他帶著趙令勝、張體順等心腹,氣勢洶洶地直奔宣政殿。
宣政殿內,氣氛凝重。西涼王李暠高坐王位,眉頭緊鎖,麵容憔悴。下方,以老成持重的丞相宋繇、大司農索仙等人為首的主和派,與匆匆趕來的太子李歆及其黨羽,涇渭分明地站成兩列。
議事剛開始,李暠尚未開口,李歆便迫不及待地踏出一步,朗聲道:“父王!北秦欺人太甚,先兵後禮,其心可誅!兒臣以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父王立刻遣使北上,與北涼結盟,共抗強敵!我西涼男兒,並非怯戰之輩,願為保家衛國,血灑沙場!”
他話音未落,丞相宋繇便出列反駁,語氣沉痛:“殿下!萬萬不可!北涼沮渠蒙遜,暴虐無信,反複無常,更兼勾結柔然,引狼入室!與之結盟,無異於與虎謀皮!即便僥幸擊退北秦,我西涼又如何能抵擋得住北涼和柔然的貪婪?屆時境況,恐比今日更為凶險!”
大司農索仙也歎道:“殿下,戰端一開,生靈塗炭啊!我西涼國小民貧,經不起大戰消耗。北秦使者所言,雖不可全信,然其承諾保留宗廟、優待士人,或可為我西涼爭取一線生機,保存社稷……”
“保存社稷?”李歆厲聲打斷他,語氣充滿了譏諷,“屈膝投降,苟延殘喘,也算保存社稷?宋相、索司農!你們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難道就隻學會了搖尾乞憐嗎?祖宗基業,就要毀在你們這等怯懦之言下!”
這話極為無禮,宋繇氣得胡須發抖:“殿下!老臣非為自身,實為西涼萬千黎民著想!北秦勢大,兵鋒正盛,硬拚無異於以卵擊石!唯有暫避鋒芒,徐圖後計……”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後計?還有什麼後計!”李歆逼近一步,目光逼視著老丞相,“等到北秦消化了北涼,整合了河西,我西涼就成了甕中之鱉,還有什麼後計可言?現在聯合北涼,尚有險可守,有力可借!這才是唯一的生路!你們口口聲聲為民著想,可知一旦國亡,百姓皆為奴仆,還有什麼民生可言!”
趙令勝在一旁幫腔:“末將願親率東宮衛隊,為先鋒,迎擊北秦!讓世人看看,我西涼並非無人!”
張體順則陰聲道:“倒是朝中某些人,一味鼓吹和議,莫非是暗中收了北秦什麼好處?或是早已心生異誌,欲賣國求榮?”
這近乎人身攻擊的指責,頓時讓主和派大臣們炸了鍋,紛紛出言駁斥。
“血口噴人!”
“太子殿下,還請約束屬下!”
“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鑒!”
宣政殿內頓時吵成一團,雙方各執一詞,針鋒相對。主和派強調實力差距、民生艱難、北涼不可信;李歆一派則堅持抗爭到底、扞衛國祚、聯涼抗秦是唯一出路。
李暠看著台下爭吵不休的臣子和激動得麵色通紅的兒子,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和心力交瘁。他知道雙方都有道理,但正是這種左右都有理的困境,讓他難以抉擇。
“夠了!”李暠終於忍不住,猛地一拍禦案,聲音沙啞而疲憊,“都不要再吵了!”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國王。
李暠疲憊地揉著額角,看著兒子那副倔強不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心中又是氣惱又是無奈。他知道李歆有野心,有血性,但這份野心和血性在此刻,卻顯得如此危險和不顧後果。
“歆兒,”李暠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你的心思,為父明白。但軍國大事,非同兒戲,需權衡利弊,從長計議。與北涼結盟,風險太大……”
“父王!”李歆急道,“難道投降風險就不大嗎?那是自毀長城!”
“此事容後再議!”李暠不願再在朝堂上繼續這無謂的爭執,強行結束了話題,“今日暫且散朝!諸卿回去,都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對我西涼最為有利!”
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滿殿神色各異的大臣。
李歆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拳頭緊緊攥起,指甲幾乎掐進肉裡,眼中充滿了不甘、憤怒,以及一絲……被輕視的怨恨。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唯一的生路,卻被這些怯懦的老朽和優柔寡斷的父親所阻撓。
“殿下……”趙令勝和張體順圍攏過來。
李歆眼神陰鷙,低聲道:“他們不懂……他們都不懂……西涼不能亡在我手裡!絕不能!”一個更加大膽,甚至危險的念頭,開始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而這一切,都被殿角陰影處,一位始終沉默不語的北涼秘密使者,看在眼裡。他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的笑容。渾水,才好摸魚。西涼太子越是激進,對他們北涼,就越發有利。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