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勸進的浪潮雖被陛下依禮謙拒,卻並未退去,反而如同被堤壩暫時阻攔的洪水,積蓄著更加龐大的能量,轉而以另一種更巧妙、更符合“天命”敘事的方式,洶湧澎湃地展現出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各種象征上天眷顧、盛世降臨的“祥瑞”,便如同雨後春筍般,從北秦控製的各個州郡冒了出來,其密集程度和花樣百出,令人瞠目結舌。
每日經由尚書省呈遞至禦前的各地奏報,內容悄然發生了變化。以往多是軍政要務、錢糧刑名,而今,幾乎每隔幾日,必有幾份甚至十幾份奏章,以激動不已、深信不疑的口吻,稟報著本地出現的種種“吉兆”。
這一日清晨,例行朝會之前,陳衍在偏殿翻閱著昨夜送達的緊急奏章。崔浩侍立在一旁,神情平靜,仿佛那些奏章內容再尋常不過。
第一份來自京兆府櫟陽縣。縣令在奏章中激動地寫道:縣內某處山澗,乾涸已有數十年,近日竟突然湧出甘泉,泉水清冽甘甜,飲之沁人心脾,且有淡淡酒香。鄉民爭相取飲,譽為“醴泉”。老農皆言,此乃聖主在位,德感上蒼,故賜此甘露。隨奏章附上的,還有一小陶罐被封得嚴嚴實實的“醴泉”水樣。陳衍打開聞了聞,確實有股奇異的甜香。
“陛下,”崔浩適時開口,語氣平和,“《鶡冠子》有雲:‘聖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寧,中及萬靈,則醴泉出。’此乃大德之應。”
陳衍未置可否,放下陶罐,拿起第二份。
這份來自扶風郡。郡守奏報,其轄下某鄉的稻田中,發現一株極為異常的禾苗。一莖之上,竟同時長出了九支飽滿的稻穗,顆粒金黃,遠勝周邊稻穀。老農視為神跡,跪拜不已,稱之為“嘉禾”,乃五穀豐登、天下太平之兆。奏章中還詳細描述了發現嘉禾的老農如何涕淚交加,感念“秦帝”恩德,使得風調雨順,方有此瑞。
“《漢書》載,‘嘉禾者,仁卉也,一莖九穗,乃王者德茂之瑞’。”崔浩的聲音依舊平穩,如同在講解經義,“陛下推行均田,輕徭薄賦,重農恤民,此嘉禾正應此事。”
第三份奏章來自隴西。駐守將領報告,有戍卒在邊境山林中,目睹一頭毛色純白、無一絲雜毛的猛虎。那白虎並未傷人,於月下長嘯三聲,旋即遁入深山,不見蹤影。邊境羌氐部落聞之,紛紛議論,言白虎乃西方戰神,亦主仁政,現身隴西,預示西方當有聖主興。
“白虎,仁獸也,王者德至鳥獸,則白虎見。”崔浩的解讀緊隨而至,“昔周武王伐紂,亦曾有白魚躍入舟中之瑞。此象昭示陛下武功赫赫,仁德廣被,乃至蠻荒之地,亦受感化。”
陳衍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禦案,目光掃過更多類似的奏報:
有地方報告,黃河某段原本渾濁的河水,一連三日變得清澈見底,老者言此生僅見;
有郡縣聲稱,城內母雞打鳴,化為雄雞通常為凶兆,但奏章巧妙解釋為“陰變陽”,喻指女主賢德,輔佐聖君,暗指慕容皇後);
甚至某地山崖崩塌,天然形成“秦興”二字,樵夫發現,轟動鄉裡;
除了這些“實物祥瑞”,市井坊間的輿論更是被推波助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茶樓酒肆中,總有那麼幾個“博學”的說書人或“無意間”得到古本的書生,神秘兮兮地談論著最近流傳極廣的讖緯之言。
“誒,你們可曾聽過那句‘代晉者,當塗高’?這‘塗’通‘途’,‘途高’者,路之高處也,暗合一個‘衍’字!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前朝就傳下的讖語!”
“還有還有,‘鬼在山,禾女運,王天下’!這‘鬼’、‘禾’、‘女’合起來,不就是個‘魏’字?指的是那北魏索虜?後麵這句‘王天下’才關鍵!誰王天下?自然是能滅魏者王天下!當今陛下已據關中,下一步……”
“聽說從涼州傳來一句童謠,‘金龍遇鐵虎,長安開新天’!這金龍自是陛下,鐵虎不就是咱北秦的玄甲軍嗎?”
“我看啊,最準的是那句‘寒旌出,長安主’!寒旌指的是誰?不就是陛下當年在北方立下的旗號嗎?如今果然應驗了!”
這些讖語被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是傳承數百年的預言,就為了等待今日應驗。百姓們聽得如癡如醉,越發覺得當今天子乃是真命所歸,一切早有定數。
就連朝堂之上,氛圍也變得更加微妙。官員們奏事時,言語間不自覺地帶上了更多的敬畏。提及陛下,必稱“天命所歸”;論及政策,必言“上應天心”。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表達忠誠,跟不上這洶湧的潮流。
未央宮內,陳衍放下最後一封報告發現“麒麟腳印”的奏章,揉了揉眉心,看向一旁始終淡然的崔浩。
“崔卿,”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醴泉,味道倒是彆致。還有那嘉禾,一莖九穗,確是罕見。隴西的白虎,未曾傷人,也是奇事。”
崔浩躬身,表情無比誠懇嚴肅:“陛下,臣亦以為,此確乃千古罕有之盛事。祥瑞非人力可強求,必是陛下仁德布於四海,功業驚動天地,上蒼方降下如此諸多吉兆,以示嘉勉和啟示。此乃萬民之福,江山之幸。”
陳衍目光深邃地看著他,良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是啊,確實是……萬民之福。隻是,如此多的祥瑞集中湧現,倒讓朕有些……受寵若驚了。”
“陛下德配天地,自當如此。”崔浩的回答滴水不漏。
這時,慕容月端著一盞參茶走了進來,恰好聽到最後幾句。她將茶盞輕輕放在禦案上,微笑道:“臣妾在宮中,也聽聞近日祥瑞紛呈,連宮女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是天大的吉兆呢。可見,這不僅是朝臣們的看法,亦是民心所向。”
陳衍接過茶盞,吹了吹熱氣,淡淡道:“民心所向……是啊,這才是最重要的。隻是,不知南邊的劉義隆和北邊的拓跋燾,聽到這些祥瑞和讖語,會作何感想。”
崔浩平靜道:“逆天而行者,徒增笑耳。天命在秦,此乃大勢,非人力可移。”
陳衍呷了一口茶,不再說話。
窗外,陽光正好,將未央宮的琉璃瓦照得一片金黃。長安城內,關於祥瑞和讖語的議論仍在持續發酵,如同不斷升溫的爐火,將“天命所歸”這四個字,深深地烙入每一個人的心中。輿論的造勢,在這看似荒誕卻又無比嚴肅的“祥瑞大競賽”中,被推向了最高潮。所有人都明白,下一次的勸進,已經擁有了無可辯駁的“天意”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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