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這條古老的巨流，在今夜似乎也感知到了兩岸那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沉重壓力，流淌得格外緩慢而沉悶。波濤聲不再是往日的奔放咆哮，反而像是一種壓抑的、來自深淵的歎息，一聲聲，敲打在兩岸無數顆緊繃的心上。
南岸，北魏連營百裡，燈火如星羅棋布，一直蔓延到視野的儘頭。然而，這片龐大的營盤卻異乎尋常地安靜。沒有操練的呐喊，沒有喧嘩的酒令，甚至連戰馬的嘶鳴都稀少了許多。巡營的隊伍比平日多了數倍，腳步聲沉重，甲葉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出老遠，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警惕。
營帳內，大多數北魏士兵並未安睡。他們或擦拭著已經雪亮的彎刀和長矛，或默默檢查著弓弦和箭囊，或將分到的肉乾和炒米小心地包好，塞進貼身的懷裡。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龐，上麵混雜著緊張、恐懼、茫然，以及一絲被強行鼓動起來的狂熱。他們中許多人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深知大戰前夕的這種死寂意味著什麼——那將是下一刻便要爆發的、吞噬一切的風暴。也有人是新近被征發來的牧民或農夫，握著武器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對未來的命運充滿了未知的恐懼。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鐵鏽、汗液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那是屠宰牲口犒軍後未能完全散去的痕跡。
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主帥長孫翰麵色冷峻，正對著巨大的牛皮地圖，與一眾將領進行著最後的推演和指令確認。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條命令都關乎成千上萬人的生死。
“明日寅時造飯，卯時初刻，第一波渡河船隊必須出發！弩手全部前置，壓製對岸箭樓！”
“浮橋處再加派三重盾牌手，死也要護住橋樁！”
“各部序列不得有誤，後續梯隊跟進要快！絕不能給秦軍半渡而擊的機會！”
“督戰隊就位！敢有畏縮不前者，斬！”
帳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將領們抱拳領命，臉上看不到絲毫輕鬆。即便是最悍勇的鮮卑酋長，也知道強渡黃河意味著何等慘烈的犧牲。
北岸，北秦的營寨同樣肅殺。與魏軍的喧囂後寂靜不同，北秦大營的安靜更像是一張拉滿的強弓，引而不發，蘊含著極致的力量。崗哨林立，暗樁密布，巡邏隊交錯而行，如同織就了一張無形的死亡之網。
水寨中，周祿站在“長安”號的艦橋上，望著南岸那連綿的燈火，麵無表情。所有戰船都已做好了出戰準備，拍竿豎起，弩炮上弦，火油、硫磺等物堆積在指定位置。水手們和衣而臥，抱著兵器靠在船舷邊假寐，耳朵卻豎起著，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每一艘船都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等待著黎明時分的咆哮。
岸防工事後，重步兵們靠著冰冷的胸牆休息。他們默默擦拭著甲葉和長槊，檢查著靴子和綁腿。經驗豐富的老兵會小聲叮囑身邊的新兵：“記住，陣型不能亂，跟著旗號走。槊要握穩，朝馬脖子下麵捅…”新兵用力點頭，嘴唇抿得發白，手心裡全是汗。
強弩手們則在反複檢查弩機和箭矢，尤其是那些新配發的三棱透甲錐，他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試了試鋒利的棱刃，眼中既有對武器威力的信賴，也有一絲敬畏。
點將台旁的禦帳內，陳衍卸去了甲胄，隻著一身單衣，正就著燭光，最後一遍審視著沙盤和軍力部署圖。慕容月安靜地坐在一旁，為他斟上一杯熱茶，沒有言語，所有的擔憂與支持，都化在了這無聲的陪伴之中。
“都安排妥當了？”陳衍沒有抬頭，輕聲問道。
“陛下放心，各部皆已就位，糧草箭矢充足，將士們…士氣可用。”王鎮惡和獨孤信立於帳下，低聲回應。
陳衍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筆，走到帳外，望著南岸的星空，久久不語。
這種大戰前的極致寧靜，比震天的殺聲更折磨人的神經。兩岸數十萬大軍，如同兩個屏住呼吸的巨人，在黑暗中死死盯著對方，等待著誰先發出那石破天驚的第一擊。
然而，這最後的寧靜，並未能持續到黎明。
子夜剛過，在最下遊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河段，黑暗之中，幾條北魏的先鋒斥候快船，試圖利用夜色掩護，悄悄劃向北岸，進行最後一次偵察，甚至可能想要破壞北秦預設的一些障礙物。
他們極其小心，槳葉入水無聲。
但北秦的哨探，同樣精銳。
一條在北岸蘆葦叢中潛伏許久的北秦走舸，如同水中的獵豹，悄然發現了這些不速之客。
沒有警告，沒有喊話。
一支響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射入夜空！
瞬間，死寂被徹底打破！
“敵襲！魏狗過河了！”北秦哨探的怒吼聲劃破夜空。
幾乎在同一時間，北魏快船也意識到暴露，不再隱藏，奮力劃槳向前衝擊，船上的弩手朝著響箭起處盲目射擊。
咻咻咻！箭矢破空聲驟然響起。
更多的北秦巡邏船被驚動，從不同的方向圍攏過來。火把被點燃，扔向河麵，試圖照亮敵人。
小規模的弩箭對射立刻升級。慘叫聲、落水聲、船隻碰撞聲、軍官的喝令聲瞬間響成一片！
這突如其來的遭遇戰，如同一點火星，濺落在了布滿火藥的桶上。
兩岸龐大的軍營，幾乎同時被驚動！
報警的鑼聲、鼓聲淒厲地響起！無數士兵從地鋪上一躍而起，下意識地抓起了身邊的武器。軍官們大聲呼喝著，催促部下進入戰鬥位置。
南岸，北魏營中火光大量亮起，人喊馬嘶，原本計劃數小時後才開始的渡河行動，似乎被這意外提前引爆了前奏！
北岸，北秦的床弩和炮車操作手瘋狂地搖動絞盤，憑感覺朝著河中有火光和聲響的地方大致瞄準…
“放！”
不知是哪一邊先下達的命令。
嘭！嗡！
巨大的床弩箭和石彈開始呼嘯著劃過夜空，砸入黃河之中，激起衝天的水柱！
一場計劃中的空前大戰，竟以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而激烈的前哨戰，拉開了它血腥的序幕。
最後的寧靜，徹底破碎。黃河的黎明，注定將被鮮血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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