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阪的風,似乎永遠帶著一股洗不淨的血腥與蒼涼。昔日戰馬奔騰、殺聲震天的戰場,此刻卻陷入一種莊嚴肅穆的寂靜。一座臨時壘砌、卻規模不小的祭壇,矗立在戰場中央一處略高的土坡上。壇體用新燒的青磚和從廢墟中揀選的完整白石砌成,雖略顯倉促,卻自有一股不容褻瀆的莊嚴。壇前,矗立著一麵巨大的、光潔的青色石碑,碑上空無一字,卻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那是準備鐫刻陣亡將士英名的無字豐碑。
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也為之哀悼。從淩晨起,一隊隊北秦將士便奉命在此集結。他們褪去了染血的征衣,換上了臨時趕製的素色麻衣,臂纏黑紗,無聲地列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陣,如同沉默的玄色森林,覆蓋了曾經屍橫遍野的山坡。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兵器碰撞的鏗鏘,隻有北風掠過原野的嗚咽和無數人壓抑的呼吸聲。
辰時正,沉重而蒼涼的號角聲劃破寂靜。皇帝儀仗自洛陽方向緩緩行來。陳衍並未乘坐鑾駕,而是一身玄色素袍,未戴冠冕,僅以一根木簪束發,徒步走在最前方。他的身後,跟著所有在洛的高級文武官員,皆身著素服,麵色凝重。
隊伍行至祭壇之下。陳衍一步步登上壇階,腳步沉重。他麵向下方無數雙望向他的眼睛,那些眼睛裡有悲傷,有疲憊,有茫然,也有期待。
祭儀開始。太常寺禮官唱喏,敬獻三牲首級於祭案之上。煙火升起,帶著犧牲的血肉氣息,嫋嫋飄向陰沉的天空。
隨後,一名聲音洪亮、飽含感情的文官上前,展開一卷長長的祭文,朗聲誦讀。祭文辭藻古樸而深情,追述了北伐之艱、洛陽之役的慘烈,細數了將士們如何奮勇攻堅、舍生忘死。
“……自軒轅關血戰,至洛陽城頭巷陌,我將士披堅執銳,冒矢石,蹈白刃,以血肉之軀,開帝國之基……或陷陣摧鋒,身被數十創而猶呼殺賊;或死守隘口,與敵偕亡而寸土未失;或爆破堅城,粉身碎骨而功成不必在我……忠魂烈骨,塞乎天地;英風浩氣,長存河嶽……”
祭文每念到一個慘烈的戰例,下方軍陣中便隱隱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那是幸存者在緬懷逝去的同袍,那些昨日還一同吃飯、一同說笑、一同浴血的身影,如今已化為冰冷的名字或連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孤魂。
陳衍靜立聆聽,麵容沉痛。當祭文念至最悲愴處,提及無數年輕兒郎埋骨他鄉,再無法見到父母妻兒時,他緩緩閉上雙眼,眼角竟滑下兩行清淚。他抬手,用指尖輕輕拭去,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被許多眼尖的將士看在眼裡。
皇帝之淚,重於千金。
祭文畢,陳衍親自上前,執起一樽斟滿的烈酒,緩步走到祭壇邊緣,麵向那無字石碑和下方萬千將士。
“朕之將士,”他的聲音因情緒激動而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遍全場,“朕之兄弟……洛陽克複,天下震動,此皆爾等以血換來之功業!今日,朕以此酒,敬奠所有為國捐軀之英靈!爾等之功,天地可鑒!爾等之名,日月同輝!朕,與山河同在,必不負爾等血染之風采!”
言畢,他將樽中烈酒,一半緩緩灑落壇前土地,一半仰頭一飲而儘!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亦如這場勝利灼燒著他的心。
放下酒樽,他目光掃過全場,聲音陡然變得高昂而堅定:“凡陣亡將士,其名必刻於此碑,永享血食祭祀!其父母,朝廷奉養終身!其子女,由官塾撫養至成年,賜予田產!其妻室,願守節者,歲給糧帛;願歸家者,厚贈妝奩!凡傷殘者,依傷情賜予田畝錢帛,免其家賦役,朝廷養其終生!”
一條條具體而優厚的撫恤政策,被清晰無誤地宣布出來。沒有虛言,隻有實實在在的承諾。這些承諾,如同暖流,驅散了將士們心中的部分寒意和擔憂。不知是誰先開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壓抑的、卻充滿力量的呼喊:
“陛下萬壽!”
“誓死效忠陛下!”
“大秦萬勝!”
呼聲起初零星,隨即彙聚成滾滾雷聲,震蕩著北邙阪的原野。淚水再次湧出,這一次,不僅是悲傷,更有了一份寄托與信念。
隆重的公祭儀式結束後,安撫的意味延伸至洛陽城內。在幾處較大的廢墟清理空地上,由崔浩等文官主持,舉行了簡單的法事,超度在戰亂中無辜死難的平民百姓。雖然沒有軍祭那般隆重,但也設置了香案果品,有僧人道士誦經。
文官們對聚集起來的、麵帶惶恐和麻木的洛陽百姓宣講:“……戰火無情,累及黎庶,陛下心實惻然。舊朝暴虐,方有此劫。今大秦撥亂反正,克複神都,止戈興仁。自今日起,當廢苛政,施仁策,使士農工商,各安其業。望爾等體察天心,共迎新治……”
同時,更多的粥棚設立起來,施舍的粥飯比前幾日更為稠厚。一些簡單的療傷站也開始為受傷的平民提供幫助。
這些舉措或許一時難以完全消除百姓心中的恐懼和隔閡,但那莊嚴的軍祭所展現出的對生命的敬畏,以及隨後頒布的切實撫恤和安撫政策,如同在血與火的廢墟上,投下了一縷象征秩序與仁政的光芒。它告訴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活著的將士和觀望的百姓,新的統治者並非隻知殺戮的暴君,他重諾,他念舊,他或許能帶來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血祭與仁心,屠刀與懷柔,在這片剛剛經曆浩劫的土地上,交織成一幅複雜而深刻的畫卷,悄然塑造著新一代王者的形象與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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