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宮的偏殿內,燈火徹夜通明。堆積如山的簡牘、絹帛公文幾乎將寬大的書案淹沒。陳衍揉著發脹的眉心,目光從一份關於某縣豪強隱匿人口的彈劾奏章,移向另一份請求撥付春耕種子的急報,再看向一份報告流民滋事的文書。他放下朱筆,深深吸了一口氣。攻克洛陽、橫掃千軍的暢快淋漓早已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纏人的壓力——治理一個龐大、殘破且陌生的帝國腹地所帶來的千頭萬緒。
崔浩、慕容月以及幾位匆忙選拔上來負責具體政務的文官,皆麵帶倦容地坐在下首,顯然剛經曆了一場激烈的討論。
“陛下,”崔浩的聲音帶著沙啞,指了指案頭那堆積如山的職位空缺名錄,“河南三十七郡,初步歸附的縣城逾兩百。每郡需太守、丞、尉,每縣需令、丞、尉及諸曹吏員…粗算下來,缺口數以千計!眼下莫說乾才,便是能識文斷字、勉強理事之人,都捉襟見肘。”
他麵露難色:“啟用舊魏降官?其心難測,恐陽奉陰違,甚至暗通北魏。從關中調人?關中本就需要人手,遠水難救近火,且多數人不諳中原風情。就地選拔寒門士子?雖可解燃眉之急,然其缺乏經驗,恐難當大任,且易受地方豪強擺布…”
人才,成了勒緊新朝脖頸的第一道繩索。無官治理,則政令不出洛陽,所謂的占領,隻是一紙空文。
慕容月接口道,她的煩惱則更為具體:“夫君,各地請求調撥糧種、農具、耕牛的文書雪片般飛來。戰亂之後,流民遍地,許多田地荒蕪,春耕在即,若誤了農時,今歲必鬨饑荒,屆時恐生大亂。恢複作坊、疏通商路也需時日,市麵物資匱乏,物價騰貴,百姓怨聲漸起。妾身雖竭力調度,然庫存消耗極巨,輸送渠道亦常遭潰兵匪類騷擾,壓力…前所未有。”
經濟凋敝,民生困苦,是新朝麵臨的又一重考驗。無法讓百姓吃飽穿暖,任何統治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
負責律法的官員則呈上了另一份難題:“陛下,各地舊案堆積如山,新案又不斷發生。北魏律法與我大秦新政多有抵觸,鄉間多依宗法舊俗斷事,豪強甚至私設公堂。新派去的官員往往無法可依,或沿用舊律,或憑一己好惡裁決,極其混亂。長此以往,法紀蕩然,民心不服。”
法律秩序的空白與混亂,使得社會難以真正從戰亂中恢複穩定。
陳衍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著窗外洛陽城稀疏的燈火。戰爭的創傷並非僅僅體現在殘垣斷壁上,更滲透在這龐大帝國肌體的每一次呼吸與脈搏中。
他沉默良久,方才轉身,目光重新變得堅定。
“人才之困,乃當務之急。”他緩緩開口,字句清晰,“即刻由中書省牽頭,吏部配合,辦一個‘政務速成班’!招募洛陽及周邊略通文墨、身家清白的青年,不論士庶,經初步考核後,由爾等指向崔浩等文官)親自授課,講授最基本的錢穀、刑名、公文條例。為期一月,結業後即刻派往各郡縣充任低級吏員,以解燃眉之急!”
“同時,頒布求賢令,廣貼各州郡:凡中原士人,無論此前任何官職,隻要願為大秦效力,通過考核,便可量才錄用,既往不咎。重點考察其實務能力而非空談清議。”
“再從關中,征調一批有經驗的底層乾吏,火速前來,充任郡縣副職,以老帶新,穩定局麵。”
這是解決人才短缺的應急之策,兼具實用與冒險。
“經濟民生之事,”他看向慕容月,“月兒,你多費心。成立‘勸農使司’,選派得力人手,分赴各州郡,督導春耕。官府可借貸糧種、農具與百姓,秋後償還。鼓勵墾荒,新墾之地三年內免稅。嚴厲打擊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之奸商。優先恢複官營作坊,生產民生急需之物。”
“至於流民,”他沉吟道,“登記造冊,以工代賑。參與修築城牆、疏通河道、修複驛路者,每日發放口糧。願歸鄉者,發給路費糧種。願落戶者,分配荒田。”
“法律之事,”他最後對司法官員道,“舊案暫緩,除十惡不赦之罪,餘者待新政穩定後再行審理。新案一律參照朕已頒布的《大秦新政簡令》處置,簡令未詳之處,由朝廷快馬遞送案例裁決之意見。重申禁止私刑,一切訴訟必須經由官府。儘快組織人手,以北魏律為基礎,去其苛繁,補我新策,草擬《大秦律》草案,明年此時,朕要看到初稿!”
一條條指令發出,雖非儘善儘美,卻針對眼下最棘手的難題提出了清晰的解決路徑。殿內眾臣精神稍振,紛紛領命而去。
然而,陳衍深知,這僅僅是開始。派下去的年輕吏員能否鎮住地方老吏和豪強?借貸的糧種能否真正發到農戶手中而非被胥吏中飽私囊?新的律令在天高皇帝遠的鄉間能否被執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監督和更深入的變革。
他再次看向窗外,夜色中的洛陽城仿佛一頭剛剛結束冬眠、傷痕累累的巨獸,正在艱難地嘗試挪動身軀。征服它需要勇氣和力量,而治愈它、驅使它,則需要無比的耐心、智慧和手腕。“打天下”與“治天下”之間,隔著一道深邃的鴻溝,他正站在溝邊,小心翼翼地搭建第一座橋梁。前方的路,似乎比戰場更加迷霧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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