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秦東路軍挾連克鄴城、邯鄲、武安及周邊郡縣之威，軍勢如虹，繼續向北推進。鐵流般的黑色軍團踏過冬日枯寂的原野，兵鋒所向，沿途州縣塢堡或望風歸附，或稍作抵抗便被碾為齏粉。終於，那座被視為河北心臟的最後堡壘——信都，巨大的輪廓如同伏地巨獸，出現在地平線上。
信都，冀州治所，河北之樞。其城郭之雄偉，遠勝邯鄲，幾與鄴城比肩。城牆高厚，以巨磚夯土砌成，曆經多次修繕加固，雄堞密布，敵樓高聳。護城河引漳水灌注，寬而深，在這個季節仍未完全封凍，泛著冰冷的幽光。城頭之上，北魏的龍雀旗密密麻麻，迎風招展，守軍身影如蟻，刀槍的寒光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爍，透著一股決絕的肅殺之氣。
守城主將，乃北魏宗室、征東將軍拓跋禿髡。此人年約四旬，身材不高卻極為粗壯，麵龐赤紅，虯髯如戟，性情暴烈凶悍，對北魏皇室忠心不二。鄴城陷落的消息傳來，他非但未懼，反而怒發衝冠，斬殺了幾名膽怯言退的屬官，當眾立誓：“信都在，禿髡在！信都亡，禿髡亡！但有敢言降者，猶如此案！”言罷一刀劈碎了身前的案幾。他早已動員全城軍民，加固城防，囤積滾木礌石、火油金汁，將信都打造成一個巨大的刺蝟。
北秦大軍在信都南門外五裡處停下腳步，依地勢紮下連綿營寨，與巨城遙相對峙。中軍大纛之下，獨孤信勒馬觀望，麵色沉靜，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凝重。他久經戰陣，一眼便看出此城之固，守軍之眾，絕非此前諸城可比。
“大將軍，末將請令，率本部兵馬先攻他一陣，挫其銳氣！”新晉鷹揚郎將王猛鬥誌昂揚，出列請戰。連日連勝，讓許多北秦將領信心爆棚。
獨孤信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可。但切記，此為試探，不可浪戰。探明其虛實即可。”
“得令！”
王猛立刻點齊三千精銳步卒，並輔以弩炮和衝車，向著信都南門發起了第一波攻勢。
戰鼓擂響，北秦弩炮率先發射，石彈與火矢劃破天空，砸向信都城頭，爆起團團煙塵火光。魏軍顯然早有準備，立刻以城上的床弩和投石機還擊，箭矢巨石呼嘯而下，落入北秦進攻隊列中，頓時造成了不少傷亡。
王猛怒吼著，督促士兵冒著箭石前進。衝車艱難地越過結冰的護城河邊緣，猛烈撞擊城門，發出沉悶的巨響，但那包鐵的厚重城門卻巍然不動。雲梯紛紛架起，北秦悍卒開始攀爬。
城頭之上，拓跋禿髡親自督戰，咆哮如雷。魏軍守卒將早已備好的滾木礌石如雨點般砸下，更傾瀉下惡臭滾燙的金汁，中者無不皮開肉綻，慘叫著跌落城下。火油罐被拋下，點燃了城角的衝車和雲梯，熊熊火焰吞噬著生命和器械。
北秦軍攻勢受挫，死傷漸增。王猛雖勇，親自持盾攀梯，卻也被一陣亂箭逼退，肩頭中了一箭，血流如注。
“將軍！傷亡太大了！退吧！”副將死命拉住還要再衝的王猛。
王猛看著城下堆積的己方屍體和燃燒的器械，雙目赤紅，最終不甘地怒吼一聲：“鳴金！收兵！”
第一次試探性進攻，以北秦軍付出數百人傷亡、未能撼動城牆分毫的結局告終。殘兵退了下來，士氣首次受挫。
中軍帳內，氣氛有些壓抑。王猛包紮著傷口，跪地請罪：“末將輕敵，請大將軍責罰！”
獨孤信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非你之過。是本將也小覷了這信都，小覷了拓跋禿髡的決心。此城之固，守誌之堅，確非強攻可速下。”
他走到沙盤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信都周邊地形，以及代表城內守軍數量的密密麻麻的紅色小旗。
“強攻，正中拓跋禿髡下懷。”獨孤信緩緩道，聲音冷靜得可怕，“即便最終能破城，我軍必是屍山血海，元氣大傷。屆時，莫說繼續北上，能否穩住已得的河北之地，都成問題。陛下在中路牽製魏虜主力，非是讓我等在此拚光血本。”
諸將默然，皆知其言在理。
“那…大將軍，我等該如何是好？難道就此頓兵堅城之下，空耗糧草？”一員將領問道。
“自然不是。”獨孤信手指重重點在信都模型上，“既然猛攻不成，那便換種法子——困死他！”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戰略家的冰冷光芒：“傳令全軍：自即日起，對信都，改強攻為長圍！輔以攻心之法，雙管齊下！”
“其一，構建長圍工事！”他下令道，“以信都城為中心，向外挖掘三道深壕，壕間築起土山、柵牆、箭塔！每隔百步設一烽燧營壘！我要將這信都圍得水泄不通，連一隻老鼠都不許爬出去！徹底切斷其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其二，繼續攻心！”他繼續道，“檄文勸降書，加倍射入城中！將俘獲的魏軍軍官，尤其是信都籍者，派至城下喊話，告知其家眷無恙，北秦仁政！散播流言，稱拓跋燾已放棄河北，稱柔然入侵雲中，稱中路陛下已大破平城…真真假假，亂其軍心，惑其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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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主力休整，掃清外圍！”獨孤信最後道，“圍城各部，輪流值守工事。其餘主力，進行休整，補充兵員，維修器械。同時，分遣兵力，將信都周圍百裡之內，所有尚未降服的城池、塢堡、糧倉、碼頭，全部掃平！我要讓信都徹底變成一座死城、孤城！看他拓跋禿髡能堅持到幾時！”
軍令既出，北秦這台戰爭機器立刻改變了運轉方式。
接下來的日子裡，信都城外呈現出一番奇特的景象。不再有大規模的軍隊衝鋒，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北秦士兵和征發的民夫，如同勤勞的工蟻，圍繞著巨大的信都城，開始挖掘一道又一道深不見底的壕溝，將挖出的泥土堆砌成高高的土牆，土牆上又樹立起木柵，興建起一座座望樓和弩炮陣地。
黑色的北秦軍旗，如同生長的藤蔓，沿著不斷延伸的土壘，一步步將信都緊緊纏繞、封鎖。從城頭望去，昔日的曠野已被一道道的溝壑牆壘所取代，旌旗如林，營壘相連，望不到儘頭，令人心生絕望。
與此同時，北秦的遊騎四出，掃蕩著信都周邊的一切。零星的戰鬥在四處爆發，一座座小城陷落，一個個塢堡被焚毀或歸降。信都徹底成為怒海中的孤島。
勸降的書信和箭矢，每日仍不間斷地射入城中。城下，被俘魏軍的喊話聲時隱時現。城內的守軍，最初幾日還士氣高昂，嘲諷北秦軍怯戰。但隨著時間推移，看著城外那日益完善的、令人窒息的包圍圈，以及再也得不到任何外界消息的現實，一種不安與恐慌，開始如同瘟疫般，在信都城內悄然蔓延開來。
信都烽煙雖起，卻並非烈焰焚城，而是一場更為殘酷、考驗雙方意誌與耐心的窒息之戰，剛剛拉開序幕。獨孤信穩坐中軍，如同最有耐心的獵人，布下了天羅地網，靜待著獵物耗儘最後一絲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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