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天,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是烈日灼心,下一刻,北方的天際便壓來一堵昏黃的巨牆。那不是雲,是億萬噸被狂風挾裹的沙塵,吞噬著光線,吞噬著聲音,吞噬著一切。
朔風來了。像一頭蘇醒的遠古巨獸,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鋒利的沙礫抽打在鐵甲上,發出密集的劈啪聲。
拓跋虔勒馬立於一處沙丘之上,望著這片突然變得混沌的世界,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露出一絲猙獰的狂喜。連日來的疲憊、焦渴、屈辱,在此刻化作了孤注一擲的狠厲。
“天助我也!”他迎風狂吼,聲音瞬間被狂風扯碎,“斥候最後回報的位置,就在前麵那道無名川!李淵跑不了了!全軍聽令!壓上去!合圍!我要把他碾碎在這條乾河溝裡!”
龍驤軍這支疲憊不堪的巨獸,在求生與複仇的本能驅動下,再次咆哮著動了起來。各支兵馬依據號角旗幟在風中艱難辨認),頂著能見度不足百步的沙暴,向著預定的河穀地帶合攏。風沙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馬蹄聲、金屬碰撞聲大多被風的怒吼所淹沒。
無名河穀底部,李淵猛地抬手,所有正在艱難牽馬逆風而行的士卒瞬間停步,無聲地伏低身體。風太大,說話根本聽不見,全軍早已改用旗號和手勢。
他側耳貼地,儘管耳邊全是風的咆哮,但大地傳來的震動卻清晰可辨——那不是風,是無數馬蹄敲擊地麵的密集震顫,來自多個方向!
“車陣!圓陣!快!”李淵跳起身,厲聲嘶吼,聲音瞬間被風撕扯得變形,但身邊的將領們看懂了他的口型和手勢。
命令通過旗幟和接力喊話迅速傳達。久經戰陣的北秦軍展現出驚人的效率。偏廂車、輜重車被迅速推至外圍,首尾相連,構成一道簡陋的屏障。盾牌手頂上前,長矛從盾隙中探出,強弓勁弩尤其是那些寶貴的暴雨梨花弩)被分配至陣眼要害。所有戰馬被牽到陣心,由專人看管。
他們剛剛倉促結成背水之陣,昏黃的沙暴帷幕便被猛地撕開!
黑壓壓的北魏騎兵如同從黃霧中衝出的魔神,帶著震天的喊殺聲,從河穀的三麵斜坡猛撲下來!箭矢如同飛蝗般率先落下,叮叮當當砸在盾牌和車板上。
“弩手!自由散射!”王碩聲嘶力竭地大吼。
嗡——!
一片密集的弩箭逆風潑灑而出,衝在最前的魏軍騎兵頓時人仰馬翻。但敵人太多了,倒下一批,後麵更多湧上!沙暴影響了弓箭的精準,卻讓近距離的搏殺變得更加瘋狂和混亂。
“頂住!長矛手!刺!”
戰鬥瞬間進入白熱化。魏軍憑借兵力優勢和俯衝之勢,瘋狂衝擊著搖搖欲墜的車陣。北秦軍卒死戰不退,長矛折斷了就抽刀劈砍,刀卷刃了就合身撲上,用牙齒,用拳頭,死死守著每一寸陣地。鮮血不斷潑灑在乾燥的土地上,瞬間就被沙塵覆蓋,變成暗紅色的泥濘。
李淵立於陣中一塊稍高的巨石上,玄色披風被狂風扯得筆直。他麵無表情,不斷下達指令,調動著有限的預備隊填補缺口。一支冷箭擦著他的麵甲飛過,留下深痕,他卻眼皮都未眨一下。
陣外,其格和他率領的高車騎兵也陷入了苦戰。他們試圖像以往一樣襲擾魏軍側後,但拓跋虔顯然吸取了教訓,布置了厚實的騎兵屏護。雙方輕騎兵在風沙中追逐絞殺,馬刀碰撞,弓弦震響,不斷有人影慘叫著墜馬,被混亂的馬蹄踏碎。
其格左衝右突,身上已添了幾道傷口,他發現魏軍的包圍圈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收緊。他試圖向主陣靠攏,卻被重重阻隔。
“首領!衝不動了!我們被咬死了!”一個高車勇士滿臉是血地喊道。
其格望著主陣方向那愈發激烈的戰況,眼中閃過決絕:“吹號!散開!各自為戰!襲擾他們的傳令兵和號手!絕不能讓他們順暢調動!”
他要用這種自殺式的騷擾,儘最大可能分散魏軍的注意力,減輕主陣的壓力。
河穀中心,北秦軍的車陣已被壓縮到極致,多處被突破,陷入殘酷的肉搏混戰。王碩揮舞著卷刃的橫刀,嗓子早已喊破:“將軍!快頂不住了!”
李淵猛地拔出插在身旁的旗幟,指向河穀西北側——那裡是爾朱榮的並州軍和長孫翰的幽州軍的結合部,因為風沙和通訊不暢,配合明顯出現了遲滯和縫隙!
“王碩!帶你的人,還有所有還能動的弩手,集中火力,給我撕開西北角!”
“其餘人!上馬!準備突圍!”
最後的預備隊和所有弩手向著西北方向集火射擊,暴雨梨花弩的一次齊射,瞬間清空了一小片區域。疲憊的魏軍在那突如其來的密集打擊下出現了一絲鬆動。
就是現在!
“突圍!”
李淵一馬當先,率領著所有還能騎馬的將士,如同決堤的洪流,猛地衝向那道轉瞬即逝的縫隙!
拓跋虔在遠處看得分明,氣得幾乎吐血,連連怒吼:“堵住他們!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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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風沙更大更猛了,吹得人睜不開眼,呼吸艱難。爾朱榮和長孫翰的部隊在能見度極低的情況下,遭遇自家友軍的誤射,一時間陣腳大亂。
李淵率部如同燒紅的尖刀切入牛油,硬生生從數萬大軍的合圍中殺出一條血路!他們不顧一切地向風沙最猛烈的方向衝去。
其格遠遠看到主陣方向動靜,立刻明白了意圖,呼嘯一聲,率領殘餘的高車騎兵奮力擺脫糾纏,從側翼猛衝過來,如同一把鐵掃帚,狠狠掃過試圖重新合攏缺口的魏軍側翼,為李淵的主力斷後。
拓跋虔親率精銳鐵騎瘋狂追擊,然而剛一衝入河穀西北側的沙丘地帶,風力驟然加劇,漫天黃沙撲打得人臉如刀割,幾乎寸步難行,視線完全喪失。他們徹底失去了獵物的蹤跡。
當黃昏降臨,沙暴終於漸漸平息。
無名河穀一片死寂,隻有風卷過沙地的嗚咽聲。
屍骸枕籍,破碎的旗幟、折斷的兵器、倒斃的戰馬隨處可見,暗紅色的冰淩在夕陽下閃著詭異的光。拓跋虔騎馬緩緩行走在這片修羅場,臉色鐵青。
他贏了?他確實重創了李淵,北秦軍遺留下的屍首和傷員數量可觀。但他輸了!他動用了數倍兵力,借天地之威設下合圍,竟還是讓那條泥鰍鑽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點傷亡!搜救傷員!”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殘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這片被他“勝利”占據的河穀,卻顯得無比孤寂和冰冷。他打贏了一場慘烈的戰鬥,卻仿佛輸掉了整個漠南的天空。
而在西北方,更加深邃的風沙之中,一支殘破卻依舊堅挺的隊伍,正默默地舔舐傷口,重新彙合。李淵清點著身邊不足出發時半數的將士,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卻堅毅的麵孔,最終望向南方。
突圍成功了。代價巨大,但脊梁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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