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風,似乎永遠不知疲倦,卷著千年不變的沙礫,抽打著萬物。李淵獨立於一處風蝕嚴重的雅丹高地之上,玄色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像一麵不屈的戰旗。他手中的千裡鏡緩緩掃過下方廣袤而蒼涼的大地。
視野所及,是一片混亂與衰敗的圖景。遠處,幾道粗黑的狼煙仍在掙紮著升騰,那是他麾下的狼群昨夜又一記凶狠的“撕咬”留下的印記——一座魏軍的後勤營壘正在化為灰燼。更遠處,可以看到如同沒頭蒼蠅般的魏軍騎兵小隊,正在一片沙丘間徒勞地來回穿梭,試圖捕捉那些早已化整為零、融入瀚海的北秦遊騎。
他的軍隊,此刻正分散藏匿在這片高地下方的溝壑與岩洞中。將士們倚著溫順下來的戰馬,沉默地咀嚼著乾硬的肉脯,擦拭著卷刃的刀劍,包紮著滲血的傷口。沒有人說話,隻有風穿過岩石縫隙發出的嗚咽,以及偶爾戰馬疲憊的響鼻。連續數月的高強度機動作戰,幾乎耗儘了每個人的精力。隊伍減員近半,許多熟悉的麵孔永遠倒在了無名川、月牙海子、黑石堡…每一個活下來的人,臉上都帶著風沙刻下的深深痕跡,眼神卻依舊如戈壁上的燧石,堅毅而銳利。
王碩拖著一條傷腿,艱難地攀上高地,將一份最新的傷亡統計和物資清單遞給李淵,聲音沙啞:“將軍,還能提刀上馬的,還有三千七百餘人。箭矢不足萬支,火油幾乎用儘,傷藥…早就沒了。”他頓了頓,看向李淵,“弟兄們還能撐,但…接下來往哪打?拓跋虔像瘋了一樣,正在收縮兵力,似乎想跟我們最後決戰。”
李淵沒有立刻回答。他接過竹簡,目光卻依然投向遠方,仿佛要穿透這無儘的黃沙,看到更遙遠的戰場。他知道,王碩說的是事實。他的西路軍就像一柄反複淬火、反複劈砍的利刃,已然到了極限。繼續纏鬥下去,縱然能給拓跋虔造成更多損失,但自己也必將在這漠南流儘最後一滴血。
值嗎?
就在此時,天際傳來一聲輕微卻獨特的鷹唳。一隻通體灰黑、唯有翼尖帶一抹白的漠北蒼鷹,如同利箭般穿透風沙,精準地向著高地俯衝而下,穩穩落在其格早已抬起、裹著厚皮護臂的手臂上。
其格熟練地從鷹爪上的銅管內取出一枚細小的蠟丸,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快步呈給李淵:“將軍!是金雕!從中路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枚小小的蠟丸上。一種無聲的緊張在空氣中彌漫。中路的消息,關乎全局,關乎他們這一切犧牲的價值。
李淵捏碎蠟丸,展開裡麵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麵的字跡細小卻清晰,是用特殊的藥水書寫,遇風顯形。他的目光快速掃過,臉上古井無波,但捏著絲絹的手指,卻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絲。
良久,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身邊所有屏息凝神的將領,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足以驅散所有疲憊的力量:
“陛下主力,已於七日前,在洛陽城下大破拓跋燾親率的中軍。陣斬三萬,俘獲無算。拓跋燾僅以身免,倉皇北竄。中路…大局已定。”
死寂。
絕對的死寂持續了足足三息。
隨即,狂喜的浪潮猛地爆發出來!
“萬歲!”
“贏了!我們贏了!”
“哈哈哈!拓跋燾老狗也有今天!”
王碩猛地一拍大腿,傷口崩裂滲血也渾然不顧。其格興奮地撫摸著金雕的羽毛,少年臉上洋溢著驕傲與激動。就連下方溝壑中休整的士卒們,也聽到了高地上的歡呼,紛紛站起身,相互詢問著,疲憊的臉上逐漸綻放出難以置信的喜悅光芒。
李淵任由喜悅的情緒宣泄了片刻,才緩緩抬起手。高地上下迅速安靜下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於他。
“這曠世之功,”李淵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有我西路軍每一位將士的血汗!沒有我們將拓跋虔數萬精銳死死釘在這漠南,沒有我們耗得他們人困馬乏、糧儘援絕,中路決不會有如此酣暢淋漓的大勝!諸位,我們…不辱使命!”
“萬勝!萬勝!”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震四野,連日來的疲憊、犧牲、痛苦,在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加倍的補償。
待聲浪稍平,李淵的眼神恢複了以往的冷靜與深邃。
“我們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他展開輿圖,指尖劃過一條蜿蜒向北的路線,“拓跋虔現在已成驚弓之鳥,困獸之鬥。我們不必再與他糾纏。”
他看向其格和王碩:“其格,選派你麾下最熟悉漠南、最機敏的五十名騎士,由你族中長老帶領,繼續留在此地。你們的任務不是死戰,是惑敵。要多打旗幟,日夜騷擾,讓拓跋虔以為我軍主力仍在,不敢輕易東顧或南下。”
“遵命!”其格挺胸應諾,眼中充滿使命感。
“王碩,”李淵繼續下令,“集合主力,輕裝簡從,丟棄一切不必要的輜重。傷員…全部帶上,一個都不能落下。”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我們走‘白道’,繞開所有可能遭遇魏軍的方向,向北迂回,渡過黃河,與陛下主力會師!”
“末將得令!”
命令迅速被貫徹執行。部隊高效地行動起來,掩埋戰死者遺物,處理帶不走的物資,攙扶起傷員。儘管疲憊,但每一個士卒的眼神都亮得驚人,步伐也重新變得有力。勝利的希望和回家的渴望,是最好的強心劑。
半個時辰後,主力部隊已集結完畢,如同一道潛行的暗流,悄無聲息地滑下高地,融入北方的風沙之中。
李淵最後望了一眼南方。那裡,拓跋虔的大軍恐怕還在為撲滅後方的烽火而焦頭爛額,還在為尋找他那並不存在的主力而徒勞奔波。
他輕輕一抖韁繩,戰馬邁開穩健的步伐,追隨著前方的隊伍。
漠南的風沙依舊,很快便溫柔地掩去了這支軍隊存在過的所有痕跡。仿佛他們從未在此血戰,從未在此揚名,也從未在此決定過千裡之外一場決定性戰役的勝負。
他們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隱入了這片浩瀚的沙海。隻留下無儘的傳說,和一支仍在風中淩亂的敵軍。
使命已達,利刃歸鞘。而新的征程,已在腳下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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