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夜,不再寧靜。秦軍白日雷霆萬鈞的攻勢雖暫歇,但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卻比黑夜更沉重地籠罩著整座城市。風中傳來的,不再是往日的駝鈴或市井喧囂,而是傷兵斷續的哀嚎、遠處民宅被強行“征用”的砸門哭喊,以及巡城隊鐵靴踏過瓦礫的刺耳聲響。
皇城,已近乎鬼域。拓跋燾徹底縮回了深宮,周圍隻剩下來去無聲的宦官和那幾個眼神狂熱的巫祝,整日裡煙霧繚繞,念咒焚符,進行著荒誕而可怖的“禳星續命”之法。朝會早已停罷,政令不出宮門。
權力的真空和末日的恐慌,如同最肥沃的土壤,滋生出隱秘的藤蔓,在城市的陰影裡瘋狂蔓延。
城南,崔府。
這座昔日車水馬龍的府邸,如今門戶緊閉,高牆內卻暗流湧動。密室深藏於假山之下,僅靠幾盞長明燈照明,空氣渾濁而壓抑。七八個身影圍坐在一張斑駁的檀木桌旁,皆是城中頗有份量的鮮卑貴族和漢人高官。主位上的,正是曾“獻”平城於李淵的崔浩長子,崔恬。他此刻麵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但眼神卻異常明亮,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份染血的絹帛——那是其格設法射入城中的最後通牒。
“……李淵將軍承諾,獻城門者,保家族無恙,既往不咎,仍許富貴。”崔恬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密室中回蕩,“負隅頑抗者……城破之日,儘屠三族。”
一陣死寂。隻能聽到粗重的呼吸聲和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承諾?哼,漢人的承諾何時可信過?”一個滿臉虯髯的鮮卑萬俟部首領冷哼一聲,手按在刀柄上,“我等世受皇恩,豈能……”
“皇恩?”旁邊一個瘦削的漢人文官打斷他,語氣帶著冰冷的嘲諷,“萬俟大人,您的兒子、侄子,還有三百部族勇士,是不是都‘世受皇恩’,死在昨日的東城樓了?被咱們陛下用來祭旗求雨的那個小皇子,他母親可是出自你萬俟部吧?”
萬俟首領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最終頹然鬆開了刀柄。
“拓跋氏氣數已儘。”另一個資格頗老的鮮卑元姓宗室幽幽開口,他手中撚著一串佛珠,眼神渾濁卻透著精明,“城外是虎狼之師,城內……陛下他……已然瘋魔。我們總要為家族,為子孫,尋一條活路。”
“活路?怕是死得更快!”有人悲觀地反駁,“就算開了城門,北秦就能容下我們這些‘前朝餘孽’?隻怕是緩兵之計,秋後算賬!”
“所以,不能隻是開城門。”崔恬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我們要有一份‘投名狀’。”
密室內再次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什麼投名狀?”
崔恬的指尖重重地點在桌麵上:“陛下的人頭。”
倒吸冷氣之聲四起!弑君!這可是滔天大罪,即便在此時此地,也足以讓這些習慣在規則內遊戲的貴族們心驚肉跳。
“瘋了!崔恬你……”萬俟首領驚得又要起身。
“或者,”崔恬語速不變,冰冷的目光逼視著他,“用我們所有人,包括萬俟部最後那點血脈,還有在座諸位的全族性命,去給瘋魔的陛下和這座必死的城陪葬。”
選擇被赤裸裸地擺在了麵前。不是忠與奸,而是生與死,是家族的存續與徹底的毀滅。
長時間的沉默。佛珠撚動的聲音越來越快。終於,那元姓老宗室長歎一聲,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如何行事?宮中守衛皆是拓跋虔留下的死士,還有那些巫祝……”
“宮中守衛,由元老負責聯絡。”崔恬顯然早有謀劃,“元老族中多有子弟在宮中當值。至於那些裝神弄鬼的巫祝……”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獨孤將軍。”
一個一直沉默坐在陰影裡的將領抬起頭,他是留守城防的副將之一,獨孤尼,獨孤信的族弟,但早已對拓跋燾的暴政不滿。
“你的人,控製住丹房,那些妖人,一個不留。”崔恬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血腥味。
獨孤尼重重點頭,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
“何時動手?”
“明日午時。”崔恬壓低聲音,“秦軍會發動最猛烈的攻勢,吸引所有注意力。那時,皇宮守衛最是空虛……”
計劃在壓抑的密議中一步步完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出現的意外,都被反複推敲。一條弑君獻城的毒計,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裡逐漸成型。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議定,準備悄然離去時,密室唯一的入口處,突然傳來了三長兩短的叩門聲——這是示警的信號!
所有人瞬間僵住,臉色煞白。崔恬猛地吹熄了最近的一盞燈,密室陷入更深的昏暗。他無聲地移動到門邊,側耳傾聽。
外麵隱約傳來嗬斥聲、奔跑聲,還有刀劍出鞘的摩擦聲!
“是‘察事聽子’!”有人絕望地低語,“我們被發現了!”
拓跋燾即便瘋魔,他留下的獠牙依然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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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密道走!”崔恬當機立斷,猛地推開牆壁上一處暗格,“快!各自回家,若無信號,計劃取消,自求多福!”
貴族官員們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地鑽入那狹窄漆黑的密道。崔恬是最後一個,他迅速將一些重要文書塞入懷中,正欲進入,卻聽“轟”的一聲,密室厚重的石門被人從外麵用巨力撞開!
火把的光芒猛地湧入,刺得人睜不開眼。十幾名黑衣黑甲的“察事聽子”手持利刃,堵住了門口,為首者麵帶獰笑,目光如毒蛇般掃過空蕩蕩的密室,最終定格在還沒來得及完全關閉的密道入口和孤身站在那裡的崔恬身上。
“崔公子,”特務頭領陰惻惻地開口,“深更半夜,在此雅集,所為何事啊?”
崔恬的心沉到了穀底,但他臉上卻擠出一絲鎮定的、甚至帶著點倨傲的笑容:“原來是張督公。怎麼?陛下如今連臣子們私下研討《左傳》,也要過問了嗎?”
他背在身後的手,卻悄悄摸向了袖中那柄淬了毒的短匕。
平城的夜,更深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搜查,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洶湧的泥潭,究竟會激起怎樣的波瀾,無人知曉。剛剛萌芽的叛亂火種,是被徹底掐滅,還是被逼入更極端、更瘋狂的境地?
答案,藏在即將到來的黎明之後。而這座孤城的命運,也係於這內部崩裂的一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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