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畔,潯陽城。
相較於建康城血雨腥風後的死寂與恐怖,此地的空氣雖然同樣凝重,卻翻滾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熾熱而憤怒的能量。始興王、江州刺史劉駿的府邸,重重門戶早已在無聲中悄然緊閉,親信衛兵眼神銳利,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將核心區域守衛得如同鐵桶一般。
書房內,燭火跳動,映照著幾張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麵孔。
劉駿坐在主位,身上還穿著便服,但指節卻因用力握著座椅扶手而發白。他英俊的麵容上此刻再無平日裡的溫文爾雅,隻剩下一種近乎猙獰的震驚、痛苦和無法抑製的狂怒。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正承受著千鈞重壓。
下方,坐著他的心腹文武。右側是須發皆白、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的老將沈慶之,他沉默著,但緊抿的嘴角和按在膝上那粗糙如樹根的手背,顯露出內心的驚濤駭浪。左側是年富力強、氣質沉毅的長史柳元景,他眉頭緊鎖,目光快速掃過房中每一個人,顯然已在飛速權衡局勢。此外還有幾位掌握軍權的將領和機要幕僚,人人麵色鐵青,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
就在半個時辰前,一條來自建康、近乎用性命鋪就的密信,穿越重重封鎖,被一個渾身汙血、氣息奄奄的信使拚死送到了劉駿手中。信使是徐爰府上一位甘願赴死的忠仆,他帶來的,是徐爰在被東宮衛率軟禁前,冒死寫就的血書副本,以及那位老臣泣血的口信。
消息隻有簡單的幾句,卻字字如驚雷,炸得劉駿魂飛魄散:
‘元凶劭,弑父於顯陽殿,矯詔自立,囚禁大臣,血洗宮禁。陛下……大行矣!速自圖之!’
弑父!篡位!
這兩個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砸在劉駿的心頭。他先是難以置信,隨即是撕心裂肺的悲痛——那是他的父親,縱然有猜忌,有平衡,卻依舊是給予他生命和榮寵的君父!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對劉劭滔天的仇恨和殺意。
“畜牲!禽獸不如!”劉駿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茶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赤紅著雙眼,淚水與怒火交織,“劉劭!我與你……不共戴天!”
“王爺!節哀!”柳元景率先開口,聲音沉痛而急切,“此刻非悲痛之時!京師劇變,元凶竊國,天下震動!我等首要之事,乃定大計,謀後動!”
老將沈慶之緩緩抬起頭,沙啞的聲音如同磨砂:“王爺,消息確鑿否?”他雖然如此問,但眼神已然信了八九分。建康連日來的詭異氣氛,流言,以及這拚死送來的血書,無不指向那個最壞的結果。
“徐仆射以性命擔保,送信義士沿途遭遇數次截殺,幾乎喪命……豈能有假?!”劉駿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劉劭!他不僅弑父,更屠戮宮人,囚禁大臣,江公、王公恐已遭不測!建康已成煉獄!”
確認了消息,書房內頓時一片死寂,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每個人都明白,天,徹底塌了。他們不再是人臣,而是瞬間被推到了曆史的風口浪尖,麵臨著最殘酷的抉擇。
“王爺,”一位將領猛地站起,抱拳道,“劉劭弑父篡位,人神共憤,天地不容!您乃陛下愛子,賢名播於四海,豈能坐視元凶竊據大位?請王爺即刻下令,末將願為前鋒,提兵東下,清君側,正社稷!”
“不可魯莽!”柳元景立刻反對,他雖同樣悲憤,卻保持著謀士的冷靜,“建康雖亂,但劉劭既敢行此大逆,必然已控製宮禁和京城防務,手握重兵。我江州之兵,雖稱精銳,然倉促東下,糧草不繼,沿途州郡態度不明,若孤軍深入,一旦受挫,則萬事皆休!”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那逆賊在龍椅上坐穩不成?!”那將領怒道。
“自然不是!”沈慶之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久經沙場的沉穩和力量,“柳長史所言有理。報仇雪恨,匡扶社稷,非憑一腔血勇。劉劭倒行逆施,必失人心。然其竊據京師,僭越稱帝,掌控中樞,短期內仍具大義名分,各地方鎮,多有觀望猶豫之輩,甚至有心懷叵測,欲趁火打劫之徒。”
老將軍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劉駿身上:“王爺,此刻起兵,名不正則言不順。需先正名!”
“正名?”劉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向沈慶之。
“正是!”柳元景接口道,“首先,王爺需即刻發表檄文,將劉劭弑父篡位、屠戮忠良之滔天罪行公之於天下!揭露其偽詔之虛,號召天下忠臣義士,共討國賊!此舉,可奪其‘名’,讓我等師出有名,占據道義頂峰!”
劉駿重重點頭:“此議甚善!元景,檄文之事,由你親自執筆,務必要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遵命!”柳元景慨然應諾。
沈慶之繼續道:“其二,不可孤軍奮戰。王爺需立刻派遣絕對可靠之密使,攜檄文及王爺親筆信,分頭行動:一往荊州,聯絡南譙王劉義宣;一往會稽,聯絡隨王劉誕;一往雍州,聯絡藏質、朱修之等邊鎮重將。曉以大義,陳明利害,邀其共舉義旗!同時,亦需聯絡徐、兗、青、冀等北麵州郡,即便不能使其立刻響應,也需使其保持中立,至少不助紂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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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將軍老成謀國!”劉駿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如此,若能聯合諸王方鎮,形成四麵呼應之勢,劉劭必將陷入孤立!”
“其三,”沈慶之目光銳利,“我軍自身需即刻進入戰時狀態。整頓軍馬,囤積糧草,打造器械,操練水師。同時,嚴密監控江州與上下遊交界之地,防備劉劭偽朝發兵來襲,或鄰近州郡受其蠱惑來犯。對外可暫稱加強江防,以防北寇趁虛而入,以掩人耳目,爭取時間。”
劉駿深吸一口氣,將洶湧的悲憤暫時壓下,轉化為冰冷的決斷。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麾下這群即將與他共赴國難的文武,沉聲道:“好!便依諸位之議!”
“柳元景,即刻草擬檄文,務求迅捷!”
“沈慶之,全軍整備,防禦事宜,由你全權負責!”
“挑選精明強乾、忠貞不貳之心腹,充任密使。每人配雙馬,攜金珠以備不時之需,今夜便分批出發,不惜一切代價,必將書信送達!”
“其餘諸將,各歸本營,約束士卒,聽候調令!此事關乎國本,關乎我等身家性命,若有半分泄露,提頭來見!”
“遵命!”眾人轟然應諾,眼中燃燒著憤怒、忠誠與決絕的光芒。壓抑的氣氛被一種同仇敵愾的悲壯所取代。
命令迅速被下達。潯陽城這座長江重鎮,在夜色掩護下,如同一張緩緩拉開的強弓,雖然無聲,卻已積蓄起足以石破天驚的力量。
不久,幾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駛出不同的城門,融入沉沉的夜色,向著荊州、會稽、雍州等不同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急促而堅定,踏碎了南朝的靜謐,也踏響了討逆複仇的戰鼓的前奏。
劉駿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緊緊攥著那封染血的書信。眼淚再次無聲滑落,但這一次,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殺意和堅定的決心。
“父皇……在天之靈,且看兒臣……如何為您清理門戶,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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