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遠書房的門,緊緊關閉。
那枚懸在打印鍵上方的食指,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
他緩緩收回手,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閉上了眼睛。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從骨髓深處滲出,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行。
這個計劃太粗糙,太被動。
用一份偽造的、關於自己的黑材料去逼走兒子,這更像是一場情感勒索,而非一個萬全之策。以吳澤那刨根問底的性子,他不會輕易離開,反而會留下來,試圖用他那套書本上的法律知識來“拯救”自己這個“陷入困境”的父親。
到時候,他隻會被卷得更深。
吳思遠睜開眼,目光落在書桌上那盞銅質台燈上。燈光柔和,照亮了他手邊的一小片區域。他需要一個更精妙、更無法抗拒的理由。一個能讓吳澤主動、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的理由。
一個能將他從這場風暴中,徹底摘出去的陽謀。
他的目光,重新移回電腦屏幕上那封來自哈佛的郵件。
“全球未來領袖精英交流項目”……
這才是正道。
不是逃離,是高升。不是躲避,是奔赴更遠大的前程。
隻是,時間太緊了。暑期項目,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必須想辦法,讓這份“邀請”,立刻生效。
吳思遠的手指在鍵盤上重新開始敲擊,這一次,他沒有調取任何偽造的文件,而是直接點開了回複郵件的窗口。他的臉上,恢複了往日的鎮定與從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能將整個金陵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頂尖律師。
他開始用最優雅、最精確的英文,起草一封回信。他沒有提任何要求,隻是以一個父親的口吻,由衷地感謝了老友的賞識,並“不經意”地透露,吳澤最近正在協助一位來自省委的、極具才華的年輕領導,進行一項關於“國際司法協作與國家經濟安全”的課題研究,其見解之深刻,連那位領導都讚不e絕口。
他甚至還附上了一篇吳澤之前寫的、關於國際商事仲裁的課程論文。
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妙棋。他在向老友展示自己兒子的“價值”,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將“陳默”這個名字,當成一塊金字招牌,貼在了吳澤的腦門上。
他賭的是,對於哈佛這種頂尖學府而言,一個與現實政治、尤其是在中國這種權力中樞,能產生交集的學生,其價值遠大於一個隻會寫論文的書呆子。
他要用陳默這塊“磨刀石”,去為自己的兒子,換一張提前登船的船票。
做完這一切,吳思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重新奪回了對局勢的掌控。他甚至有些欣賞起自己的急智。
至於龍傲天那頭瘋狗……就讓他去咬好了。隻要吳澤能安全離開,他有的是時間和辦法,去處理那之後的一地雞毛。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淩晨兩點。
他起身,準備去休息。今晚,他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
第二天下午,金陵大學南門外的一家咖啡館。
陳默麵前擺著一杯沒怎麼動的拿鐵,和一堆看起來雜亂無章的文件。他時不時地在文件上寫寫畫畫,眉頭微鎖,像一個被繁重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年輕公務員。
吳澤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陳哥,你找我?”吳澤在他對麵坐下,眼神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好奇。
昨天之後,他一整晚都沒睡好。陳默的那些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生根發芽,讓他對未來的道路,有了全新的、更宏大的想象。
“小澤來了,坐。”陳默從文件中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略帶疲憊的笑容,“不好意思,臨時有點事,把你叫出來。沒打擾你上課吧?”
“沒有沒有,下午沒課。”吳澤連忙擺手,他看著陳告桌上那些印著各種抬頭的紅頭文件,心裡生出一種莫名的敬畏。這才是真實的世界,一個他渴望進入的世界。
“那就好。”陳默揉了揉太陽穴,“是這樣,我最近在研究一些涉及跨國金融犯罪的案例,想看看國際上通行的司法協作模式。你不是法學院的高材生嘛,想請你幫我看看,從法律角度,這些文件的流程和邏輯,有沒有什麼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
說著,他將一疊文件,不經意地推到了吳澤麵前。
吳澤受寵若驚,連忙坐直了身體,像一個即將接受檢閱的士兵。“陳哥你太客氣了,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哪能幫上您什麼忙。我學習一下!”
他拿起最上麵的一份文件,認真地看了起來。
文件的抬頭,是英文——“unitedstatesdepartentofjustice”美國司法部)。
吳澤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半拍。
utuaegaassistance”司法互助請求)。內容是請求中方協助調查一樁涉及巨額資本外流的跨國洗錢案。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些都是他隻在教科書上見過的東西。如今,一份真實的、帶著油墨香氣的樣本,就擺在他麵前。
他看得非常仔細,每一個法律術語,每一個條款引用,都讓他有種朝聖般的激動。他感覺自己正在觸摸法律這門學科最前沿、最高端的領域。
陳默沒有催他,隻是端起咖啡,慢悠悠地喝著,目光看似隨意地望著窗外,但眼角的餘光,卻始終鎖定在吳澤的臉上。
這疊文件,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它們來自秦雪公司的國際法務部,是陳默以“課題研究”的名義,請她幫忙提供的已脫敏的公開案例。
但其中,夾雜著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由陳默親手“炮製”的“贗品”。
這張“贗品”,被他巧妙地放在了文件的中間位置。
吳澤一頁一頁地翻著,看得如癡如醉。當他翻到第五頁時,他的手指,突然僵住了。
那是一份格式略有不同的文件草稿。
與其他文件的正式、嚴謹不同,這份草稿上,有很多手寫的修改痕跡和批注,看起來像是一份內部討論的初稿。
而在這份草稿的“涉案關聯人”reatedpersonofinterest)一欄裡,一個打印出來的名字,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瞳孔上。
——u,siyuan.
吳思遠。
他的父親。
轟!
吳澤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瞬間天旋地轉。咖啡館裡嘈雜的人聲,窗外的車流,都消失了。他的耳朵裡,隻剩下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
他的目光,像被釘住一樣,死死地盯著那份文件。他看到了更多刺眼的詞彙:“……涉嫌通過離岸公司,轉移非法所得……”、“……涉及金額巨大,高達數億美元……”、“……請求凍結其在瑞士聯合銀行的秘密賬戶……”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將他過去二十年建立起來的、關於父親那光輝偉岸的形象,砸得粉碎。
他想起來了。父親那間從不讓他進入的密室,那些他聽不懂的、關於離岸架構的電話,那些來自開曼群島的信件……
原來,那不是商業機密。
那是罪證。
他也想起了昨晚,父親那套關於“獅子與羚羊”的、冷酷的現實主義說辭。
原來,那不是哲學思辨。
那是自白。
一種巨大的、被欺騙的憤怒和屈辱,混雜著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的臉色,在短短幾秒內,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住地顫抖,連手中的文件,都拿不穩了。
“怎麼了,小澤?”
陳默“恰好”在這時回過頭,看到了他臉上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陳……陳哥……”吳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這……這份文件……是……是真的嗎?”
陳默的目光,落在吳澤手指著的那份文件上,他“啊”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驚訝和尷尬的表情。他迅速伸手,將那份文件抽了出來,連同其他文件一起收攏。
“哎呀,你看我這腦子,怎麼把這份也帶出來了。”他一邊收拾,一邊用一種懊惱的語氣說,“這是我們內部評估的材料,還在草稿階段,不準確的,你彆當真。”
他越是這麼說,吳澤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內部評估?”吳澤抓住了這幾個字,“就是說……省裡,已經……已經盯上我父親了?”
陳默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吳澤那張寫滿驚惶的臉,沉默了片刻,才歎了口氣。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屬於體製內人士的為難與同情。
“小澤,有些事情,很複雜。”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你父親是商界的翹楚,樹大招風,有人想整他,也很正常。這份東西,捕風捉影的成分居多,很可能就是某些對手放出來的煙霧彈,想在商業競爭上,給他使絆子。”
他頓了頓,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繼續說道:“所以,你千萬彆往心裡去,更不要回去問你父親。清者自清。你一問,反而顯得我們這邊沉不住氣,落了下乘,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證實”了文件的存在,又把它定性為“商業競爭”和“煙霧彈”,還體貼地為吳澤考慮,讓他不要衝動。
可聽在吳澤的耳朵裡,卻完全是另一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