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喧囂漸漸遠去,工地上的人群化作模糊的黑點,最終散儘。劉鎮長沒有讓司機老王發動汽車,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後座,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穿透蒙著一層薄灰的前擋風玻璃,牢牢鎖定在不遠處田埂上那個孤單的背影。
陳默。
那個背影挺拔如鬆,即便隻是一個人站在那裡,也仿佛自帶一方氣場,將周圍空曠的工地都變成了他的背景板。
“鎮長,咱們……回去?”司機老王從後視鏡裡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劉鎮長的臉色,試探著問。
劉鎮長沒有應聲。
老王是個實在人,沒那麼多彎彎繞繞,見領導不說話,便自顧自地感歎起來,語氣裡滿是與有榮焉的興奮:“哎呀,鎮長,今天這奠基儀式可太風光了!李市長都親自來了!您瞧瞧,剛才陳科長在台上那番話,說得是真提氣!條理那叫一個清楚,數據張口就來,連市長都帶頭給他鼓掌!咱們青石鎮,這回可是在市裡都露大臉了!”
老王的每一句讚歎,都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紮在劉鎮長心裡最敏感的地方。
露臉?
是啊,臉是露了,可露的是誰的臉?
劉鎮長腦海裡不受控製地回放出剛才台上的那一幕。李市長饒有興致的眼神,張縣長毫不掩飾的欣賞,秦雪那雙美眸裡閃動的異彩……所有的聚光燈,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那個叫陳默的年輕人身上。而他自己,堂堂的青石鎮一把手,就站在舞台的邊緣,像個多餘的報幕員,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張麵具。
他想起了幾個月前,自己第一次把陳默叫到辦公室的情景。那時的陳默,還是個被王斌打壓得抬不起頭的愣頭青,眼裡雖然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對前途的迷茫和壓抑。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哦,對了,他覺得這小子是塊好料子,是把鋒利的刀,隻要自己握得住刀柄,就能幫自己披荊斬棘。
他自以為是那個握刀的人。
可現在他才恍然發現,自己或許從來就沒有握住過刀柄。從服裝廠項目他一無所知,到環保局事件他被動跟進,再到趙立新倒台他後知後覺……陳默這把刀,不僅自己長了手腳,甚至已經快要修煉成精,反過來把他這個“主人”當成了提線木偶。
今天,在市長麵前,陳默甚至連演都懶得演了,直接就站到了台中央。
張縣長那句“讓具體負責的同誌來彙報”,看似是在給他台階下,實則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劉建業,對這個青石鎮有史以來最大的項目,根本不甚了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翅膀硬了”。
劉鎮長感覺,那雙翅膀卷起的風,已經吹得他有些站不穩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板慢慢淹沒上來,讓他手腳發涼。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他忽然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可能:青石鎮這個鎮長的位置,陳默他……是不是也看得上?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瘋狂地纏繞住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田埂上的陳默轉過身,朝他這邊走了過來。
劉鎮長的身體瞬間繃緊了。
老王也看見了,連忙說:“鎮長,陳科長過來了。”
劉鎮長沉默了兩秒,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秋日的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有些蕭瑟。
“小陳,辛苦了。”劉鎮長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和煦的微笑,那笑容和他今天在台上時一樣,標準,卻不達眼底。
“劉鎮長,您還沒走?”陳默停下腳步,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尊重,聽不出任何情緒。
這種平靜和尊重,在劉鎮長聽來,卻比任何的張揚和得意都更讓他難受。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禮貌,一種大局已定的從容。
“等你一起。”劉鎮長拉開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上車吧,正好有些後續的工作,路上跟你聊聊。”
他試圖用這種方式,重新找回一點上下級之間應有的感覺。
“好的,謝謝鎮長。”陳默沒有推辭,坦然地坐進了後座。
劉鎮長坐回自己的位置,車子緩緩啟動。
狹小的空間裡,氣氛壓抑得可怕。老王從後視鏡裡看著後座的兩人,一個麵色凝重,一個神情淡然,聰明地選擇了閉嘴,連呼吸都放輕了。
“咳,”劉鎮長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今天這個儀式很成功,市領導很滿意,這也是我們鎮領導班子集體努力的結果。後續的施工建設,一定要盯緊了,安全生產是第一位,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刻意強調了“鎮領導班子”和“集體”這兩個詞,像是在宣示著什麼。
“我明白,鎮長放心。”陳默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象,淡淡地回應。
劉鎮長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氣悶。他想再說點什麼,比如敲打一下陳默不要功高震主,要懂得尊重領導,可話到嘴邊,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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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說什麼?
說你不該在市長麵前出風頭?還是說你應該把功勞都讓給我?
那隻會顯得自己更加無能和可笑。
他頹然地靠在座椅上,從後視鏡裡,他能看到陳默的側臉。那張年輕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和浮躁,眼神深邃,像一潭古井,讓人看不透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