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光還帶著幾分惺忪的灰白。雲山縣委大院裡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梧桐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像是整座大院沉睡時的呼吸。
王大爺的掃帚一下一下,有條不紊地劃過地麵,將昨夜積攢的落葉歸攏成一小堆。他的動作很慢,每一個彎腰,每一次揮動,都帶著歲月沉澱下來的從容。這份工作他乾了二十年,大院裡的每一塊磚,每一棵樹,都比許多乾部還要熟悉。
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來。
王大爺抬起頭,眯著老花眼看過去,是那個新來的陳副主任。年輕人穿著一身乾淨的便服,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正朝自己這邊走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
“王大爺,早啊。”陳默的聲音很清朗,在這寂靜的清晨裡格外清晰。
“陳主任早。”王大爺停下手裡的活,有些拘謹地站直了身子。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這幾天大院裡風言風語的中心人物。一個愣頭青,接了個燙手山芋,所有人都等著看他怎麼被燒得焦頭爛額。
“您老真是辛苦,這麼早就起來了。”陳默沒有一點領導的架子,話語裡透著自然的熟稔。
“嗨,乾了一輩子,閒不住。”王大爺憨厚地笑了笑,心裡對這個年輕人的觀感好了幾分。不像有些乾部,從他身邊走過,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
陳默看了一眼他手裡的文件夾,臉上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急切。“王大爺,我這兒有個事,想請您幫個小忙。”
“主任您說。”
“我這兒有份材料,是組織部高強部長要的,挺急。可我這會兒得馬上去周書記辦公室一趟,您看……”陳默把文件夾遞過去,語氣誠懇,“您老等下打掃到組織部那棟樓的時候,能不能……順手幫我捎上去,交給高部長本人?就說是政研室陳默送的。”
王大爺看著遞到麵前的文件夾,愣了一下。
這算什麼事?舉手之勞。
可不知為何,當他看到陳默那雙清澈而真誠的眼睛時,腦子裡忽然就浮現出前些日子,自己那調皮的孫子在縣醫院門口發高燒抽搐,是這個年輕人二話不說背起來就往急診室跑的情景。醫生說,再晚幾分鐘,孩子就危險了。
那份感激,一直沉在王大爺心裡,像一顆飽滿的種子。此刻,這顆種子仿佛被陳默這簡單的一句話給澆了水,瞬間就破土發芽,長成了一種“必須得把這事辦好”的強烈念頭。
“行!沒問題!”王大爺沒有絲毫猶豫,接過了文件夾,鄭重地拍了拍胸脯,“陳主任您放心去忙,我保證給您送到高部長手裡!”
“那太謝謝您了,王大爺。”陳默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沒再多說,轉身朝著主辦公樓的方向走去。
他的腦海裡,【人情賬本】的界麵上,王大爺頭頂那行金色的【欠您人情值:10一飯之恩)】,在王大爺接過文件夾的瞬間,悄然黯淡,最終消失不見。
一筆小小的投資,完成了它的使命。
……
組織部辦公樓,三樓西側的副部長辦公室。
一股陳腐的氣息混合著劣質茶葉的味道,在空氣中凝滯著。高強靠在椅子上,用力地按壓著自己發脹的太陽穴。
他已經在這間辦公室裡枯坐了一夜。
麵前的辦公桌上,堆著小山一樣的陳舊檔案,牛皮紙的邊緣已經泛黃卷曲,散發著時光的黴味。這就是他現在的“工作”——整理《雲山縣19802010年乾部履曆變動彙編》。
三十年的故紙堆,無數的人名,無數次的調動,繁瑣,枯燥,毫無意義。
他知道,這是組織部長吳振華在敲打他。因為上次在部務會上,他公開反對一項明顯是“論資排輩”的人事任命。吳振華沒有當場發作,轉頭就給他派了這個活。
這是陽謀。是用最無聊的工作,來消磨你的意誌,讓你在無儘的瑣碎中認清自己的位置,學會閉嘴。
高強今年四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有想法,有能力,也有一腔抱負。可在這個講究圈子和人情的環境裡,他那點不合時宜的耿直,成了最大的絆腳石。他就像一頭被困在磨坊裡的驢,空有一身力氣,卻隻能蒙著眼睛,日複一日地原地打轉。
他拿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苦澀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隨手翻開一本檔案,上麵記錄著九十年代初的一次人事變動。字跡已經模糊,邏輯也混亂不堪。他想從中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卻發現這些材料本身就是一團亂麻。
煩躁,無力。
這種感覺,像無數隻螞蟻在啃噬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
高強皺了皺眉,誰會這麼早來他這個“冷宮”?他手下的科員,沒到上班時間是絕不會出現的。
“請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來的是王大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
“高部長,沒打擾您吧?”王大爺小心翼翼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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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是王大爺,高強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語氣也緩和下來。“王大爺啊,有事嗎?”
“沒啥事,沒啥事。”王大爺走了進來,將那個牛皮紙文件夾放在高強桌子的一角,生怕碰亂了他桌上的文件。“是政研室的陳主任,托我給您捎個東西,說您要的急。”
“陳默?”高強愣住了。
這個名字,他這幾天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敢接機構改革方案的年輕人?他找我乾什麼?我要他什麼東西了?
“他說叫陳默。”王大爺確認道,“那我先走了,高部長您忙。”
王大爺轉身出去了,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裡,又恢複了寂靜。
高強的目光落在那隻嶄新的牛皮紙文件夾上。它和他桌上那些陳舊的檔案放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闖進了一群穿著中山裝開會的老頭子中間。
他心裡充滿了疑惑。他和這個陳默素未謀麵,唯一的交集,就是自己也屬於被“機構改革”波及的人群。這小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是想來拉攏自己?還是錢文海派來試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