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走在返回辦公室的走廊上。
背後,政研室裡那些若有若無的視線,像細小的芒刺,紮在他的背上。有憐憫,有譏誚,有隔岸觀火的冷漠。
他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踉蹌,像一個剛剛挨了重棍的人,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他低著頭,寬大的鏡框幾乎遮住了半張臉,額前的碎發垂下來,在臉上投下晦暗的影。
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樣子,都會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被現實徹底擊垮了。
“哢噠。”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老舊吊扇在頭頂“吱呀、吱呀”地轉動,切割著午後沉悶的空氣。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狹長的光帶,無數微塵在光帶中上下翻飛,像一群無聲的、迷茫的魂靈。
陳默沒有開燈,他就站在門後,一動不動。
足足過了一分鐘,他才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息很濁,帶著壓抑許久的沉悶。
他慢慢直起佝僂的背,抬起頭。
鏡片後麵,那雙眼睛裡,哪裡還有半分惶恐與無助?那是一片古井,深不見底,不起波瀾,隻有一絲冰冷的寒意在井底盤旋。
錢文海那張油滑的臉,那些語重心長的話語,在他腦海中一一回放。
“政治是藝術,是平衡,是妥協。”
“我們要的是一份能夠通過,能夠向上麵交差,但又不會引起任何風波的報告。”
“不出事,比做成事更重要。”
陳默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椅子發出“嘎吱”一聲抗議,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沒有去看那份被錢文海摔在桌上的“初稿”,也沒有打開電腦。
他隻是靜靜地坐著,手指在粗糙的桌麵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
錢文海的算盤,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位主任,根本不是想平息風波,他隻是想等這把火把自己燒成灰燼後,再以一個“穩重識大體”的救火隊長形象,出來收拾殘局,順便摘走所有可能的桃子。
至於那份“溫和”的報告,不過是遞給自己的一個絞索。一旦自己照著寫了,就等於承認了之前的“激進”是自己的“年少無知”,主動放棄了所有的主動權,從此徹底淪為錢文海手上的一顆棋子,用完即棄。
你好,我好,大家好?
陳默的嘴角,逸出一聲無聲的冷笑。
在官場這個名利場裡,從來就沒有大家好。有的,隻是你死,我活。
他打開了抽屜,從最裡麵拿出一本沒用過的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這本子還是他剛來報到時單位發的,封麵是深藍色的硬殼,印著“為人民服務”幾個燙金大字,帶著一種過時的莊重。
他擰開筆帽,筆尖在雪白的紙頁上懸停了片刻。
高強的計劃是第一步,引蛇出洞。現在,蛇已經出來了,大大小小,盤踞在各個洞口,吐著信子,露出了獠牙。
但僅僅這樣還不夠。
他們現在隻是憤怒,隻是結成了臨時的“受害者同盟”,槍口一致對外,對準自己這個靶子。
他要做的,是讓他們恐懼。
是讓他們在憤怒之餘,開始互相猜忌,互相提防,讓他們意識到,危險不僅僅來自自己這個“掘墓人”,更來自他們身邊的“盟友”。
隻有當他們亂起來,為了自保而開始互相撕咬時,真正的機會才會出現。
錢文海想讓火熄滅,自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這火,非但不能熄,還要燒得更旺,燒得更猛,燒得所有人都坐不住,燒得那些自以為是的棋手方寸大亂!
陳默的筆尖終於落下。
他沒有寫成文的段落,隻是在紙上寫下幾個關鍵詞。
“國土、建設。”
“合並後人事安排。”
“馬為主,錢為副。”
“財政,審計。”
“交叉審計試點。”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瞄準了那些大人物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
那份泄露的“初稿”,隻是畫了一張血淋淋的“屠殺名單”,讓所有人都感到威脅。而現在,他要做的,是提前“公布”這份名單上,某些人的具體死法。
尤其是,當這種“死法”,是以犧牲另一個“盟友”為代價時,那種破壞力,將是指數級的。
寫完之後,陳默將這張紙撕了下來,仔細地折好,放進口袋。他沒有用辦公室的電話,也沒有用自己的手機。
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樣整理好桌麵,拿起水杯,仿佛隻是去打開水。
走出辦公室,走廊裡已經沒什麼人了,臨近下班,大部分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陳默目不斜視地走向水房,路上經過了政研室的資料室。
資料室裡隻有一個快退休的老張頭在看報紙,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