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九爺的聲音在聽到“我想通了”這四個字後，明顯地停頓了一下。那沙啞的笑聲隔了幾秒才傳過來，像是陳年的老酒，醇厚，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嗆人味道。
“哈哈哈，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啊！”九爺的笑聲裡，充滿了長輩對晚輩“迷途知返”的欣慰，以及一種獵人看到獵物終於踩進預設路徑的滿意，“年輕人嘛，有顧慮是正常的。瞻前顧後，說明你穩重，這是好事。要是滿口答應，我這老頭子反而要不放心了。”
陳默握著聽筒，靠在椅背上，身體的姿態是放鬆的，但他的眼神卻銳利如鷹。他腦海中的【人情賬本】上，九爺對他的好感度，在那一瞬間，從200的“高度警惕”，悄然跳到了180，後麵的注釋也變成了“警惕，但認為可控”。
果然，自己表現出的“掙紮”和“屈服”，讓這條老狐狸放鬆了警惕。
“九爺，我……我還是有點怕。”陳默的聲音刻意壓低，帶著一絲無法完全掩飾的顫抖，將一個初涉禁區、既渴望又恐懼的年輕乾部的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這事要是讓單位知道了，我這輩子就完了。”
“糊塗！”電話那頭的九爺，語氣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訓斥，“我剛才怎麼跟你說的？這是藝術！是人情！是幫領導排憂解難！怎麼能叫‘這事’？格局要打開！”
他頓了頓，語氣又緩和下來，循循善誘：“小陳啊，你得明白，在官場上，做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誰是‘東’？領導就是‘東’！周書記看重你，是給了你平台。但張縣長，是縣政府的一把手，他的認可，同樣重要。你現在做的改革，得罪了多少人？要是沒有張縣長點頭，你覺得下麵那些局長們，會真心實意地配合你嗎？”
九爺的話，如同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句句都剖在了一個鄉鎮基層出身、渴望在縣裡站穩腳跟的年輕人最焦慮、最敏感的神經上。
“我……”陳默適時地表現出被說中心事的語塞。
“你彆我我我的了。”九爺在那頭笑了，是那種儘在掌握的笑，“你放心，這件事，從頭到尾，你都不需要出一分錢，也不需要你親自去跟任何人接觸。我這老頭子，在外麵跑跑腿，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那幅畫，乾乾淨淨地到你手上。你呢，隻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私下裡，去張縣長家裡彙報工作的時候，‘無意中’提一句，說你托朋友打聽到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為了了卻他老人家的心願。”
“功勞，是你的。人情，也是你和張縣長之間的。我呢，就當是積德行善，能交到你這個前途無量的小朋友，比什麼都值。”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畫出了一張誘人無比的大餅，又體貼地打消了陳默所有的“後顧之憂”。
陳默沉默了許久，仿佛在進行天人交戰。他能聽到自己刻意加重的呼吸聲，通過聽筒傳到九爺的耳朵裡。
終於，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咬牙，說道：“好！九爺，我聽您的！那……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就對了嘛！”九爺的聲音裡充滿了讚許，“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先讓人把那幅畫的高清照片傳過來，讓你先過過目，掌掌眼。等東西到了雲山，我再通知你。記住，這件事，從現在開始，爛在肚子裡，對誰都不能說，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陳默連聲應道。
“行了，你忙吧。等我消息。”
九爺說完，便乾脆地掛了電話。
辦公室裡瞬間恢複了死寂。
陳默緩緩放下聽筒，臉上的惶恐、猶豫和貪婪，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冷靜。他甚至能想象到，電話那頭的九爺，此刻正撚著自己的山羊胡，露出一副智珠在握的得意表情。
請君入甕。
現在，甕口已經打開，就看這隻老狐狸，什麼時候願意自己跳進來了。
周良國的那句“我相信你的黨性”，是一把雙刃劍，是授權，也是枷鎖。他不能動用任何官方力量去調查九爺，不能向紀委舉報，不能向公安報警。他隻能用“非官方”的手段，去撬動這個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
他必須讓九爺自己，把罪證送到他手裡。
他拉開抽屜，將那張屬於楚望南的宣紙名片拿了出來，放在桌上。蘇婉給他的這張名片，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及時雨。
九爺要用一張假畫來控製他，那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證明那是一張假畫。他需要一個真正的專家，一個能成為他“眼睛”的人。
他正思索著，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請進。”
門推開，是改革辦的副主任，也是組織部副部長高強推薦過來的心腹乾將，李浩。
李浩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文質彬彬，做事極為認真負責。他抱著一摞文件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疲憊，但眼神卻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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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主任，這是下麵幾個試點單位報上來的初步方案，我都看了一遍，做了批注。”李浩將文件放在陳默桌上，“大部分都是換湯不換藥，尤其是國土局和建設局，簡直就是把去年的工作報告改了個標題就交上來了，敷衍得不行。”
陳默拿起最上麵的一份，正是國土局的。他翻了幾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上次常委會上，國土局長和建設局長雖然當眾內訌，但那是在爭奪合並後的主導權。如今改革方案尚未明朗，他們又重新回到了統一戰線，用這種軟抵抗的方式，來對抗改革辦。
“辛苦了，李浩。”陳默放下文件，抬頭看著他，“你覺得，問題出在哪？”
李浩推了推眼鏡，沉吟道：“我覺得，他們還是沒感覺到疼。咱們現在隻是發文件，開會，沒有動到他們具體的人和事。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
“說得好，不痛不癢。”陳默讚許地點點頭，“那你覺得，怎麼才能讓他們感覺到疼？”
李浩愣了一下，這個問題有些尖銳，他沒想到陳默會直接問他。他想了想，試探著說：“要不……咱們找兩個單位，當成典型，來一次‘解剖麻雀’式的調研？把他們的人員編製、經費使用、項目審批流程，全都拿到桌麵上，一條一條地過？”
“解剖麻雀？”陳默笑了，這李浩，果然是高強看重的人，有股子狠勁。
“這會不會……得罪人太狠了？”李浩有些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