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院的廣場上，陽光明媚，幾隻鴿子在不遠處的草坪上踱步，悠閒地啄食。陳默站在那裡，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孟懷安那句“刀會斷的”告誡，像一根冰刺，紮進了他心裡最深的地方，寒氣順著血脈，絲絲縷縷地滲入四肢百骸。
他清楚，那不是威脅，而是一位在官場風浪中浸淫了幾十年的老人，對他這個後輩最真誠，也最沉痛的忠告。
這條路，走不通。
至少，在江東省這張棋盤上，按照正常的規則，他連當棋子的資格都沒有，更遑論去挑戰織網的人。
手機在口袋裡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像一隻倦鳥疲憊的振翅。
陳默掏出手機，屏幕上那個黑夜中展翅的夜鶯圖案，紅寶石般的眼眸，正無聲地凝視著他，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嘲笑他的猶豫。
他沒有回複，隻是將手機揣回兜裡，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奧迪車無聲地滑出市委大院，彙入城市的車流。陳默沒有回開發區，也沒有去招待所，隻是漫無目的地開著。車窗外，高樓林立，人聲鼎沸，一個欣欣向榮的城市畫卷徐徐展開。他親手為這幅畫卷添上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可現在，他卻感覺自己像一個局外人。
孟書記的話，像一個循環播放的魔咒，在他腦海中盤旋。
“……把手裡的那份東西，爛在肚子裡。”
“……給他幾千塊錢，派車送回省城……”
“……你的戰場，在經濟開發區……這才是正道。”
理智告訴他，這是最正確，也是唯一的選擇。他是一個鄉鎮科員，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麼？是步步為營的計算，是精準的人情投資，是趨利避害的本能。而眼前這件事，無利可圖，卻有萬丈深淵。
退一步，海闊天空。他手握一百五十億的投資，隻要穩紮穩打，幾年之內，鳳凰市的經濟開發區必將成為全省的樣板。屆時，他陳默的名字，會隨著這份耀眼的政績，順理成章地再上一個台階。副廳，正廳，甚至更高，那條金光大道清晰可見，平坦而寬闊。
可進呢？
前進的道路上，盤踞著一條名叫周正龍的巨蟒，他身後是整個江東省最深不可測的利益網絡。自己這把刀，或許鋒利，但正如孟懷安所說，用來砍石頭，隻會崩刃，甚至折斷。最好的結果，是政治生命的終結；最壞的結果……他想起了自己那位素未謀麵的嶽父，那場離奇的車禍。
車子不知不覺開到了鳳凰市的護城河邊。陳默停下車，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投向河對岸的公園。晨練的老人，嬉戲的孩童，依偎的情侶……一派祥和安寧。
可他知道，在這片安寧之下，有多少像李德福一樣的人，他們的土地被侵占，家園被破壞，他們的哭喊被捂住嘴巴，他們的正義被踐踏成泥。
那個叫龍傲天的，在金陵府強占水庫，斷了下遊幾萬畝良田的生路。那幾萬畝良田背後，是多少個家庭？幾萬人的生計？他們此刻，是否也在某個角落，絕望地叩問蒼天？
而自己，是這片土地上，唯一一個窺見了那條在暗中吞噬一切的毒蛇的人。
如果自己也扭過頭，假裝看不見。那李德福眼中最後那點火苗，會熄滅。那幾萬畝良田，會徹底乾涸。那條名叫周正龍的巨蟒，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將它的毒牙，刺入江東省的每一寸肌體。
他腦海中的人情賬本，再次浮現。
那片代表著整個江東省的紫金色氣運海洋，璀璨而輝煌。可中央那根擎天巨柱核心處，那縷細微的黑氣，卻像一個正在擴散的癌細胞。
他再看自己頭頂。那團燃燒的金色火焰，雖然旺盛，卻也在這片被汙染的海洋之中。癌細胞擴散，最終會吞噬一切，再旺盛的火焰，也終將被冰冷的海水澆滅。
到那時，他所有的政績，所有的人情網絡，都將失去意義。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氣嗆得他咳嗽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得到這本賬本的初衷。
複仇！讓那些曾經欺辱、背叛他的人，付出百倍的代價！
他做到了。
編織一張覆蓋全市乃至全省的“人情天網”，成為這張網中真正的“債主”，無人敢惹，無人能敵。
他也正在做。
可他的長期目標呢？從“人情”的操縱者，變為“秩序”的製定者，改變“人情大於法理”的現狀。
如果今天，在周正龍這座代表著“人情大於法理”的巨山麵前，他選擇了退縮。那他過往的一切堅持，他未來的所有抱負，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他會安然無恙地走上那條金光大道，但他內心深處最核心的某種東西，會徹底死去。他將變成另一個孟懷安，一個更年輕、更精明，但同樣選擇與黑暗妥協的官僚。
那樣的陳默，還是陳默嗎？
煙蒂在指尖燃到了儘頭，灼熱的痛感讓他猛地回神。他將煙頭撚滅在車載煙灰缸裡，眼神中的掙紮與迷茫，一點點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堅硬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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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是用來披荊斬棘的。
如果前進的路上，立著一塊頑石，那就砍上去。
哪怕刀會斷。
也要在那塊石頭上，崩出一道裂痕！
就在這個念頭徹底在他心中定格的瞬間，他腦海中的人情賬本，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如同洪鐘大呂般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