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窗外隻有幾聲孤寂的蟲鳴。
江澈宿舍裡的燈光,像一枚釘子,死死地釘在青龍鎮這片沉寂的土地上。
他沒有再來回踱步,也沒有再捶打桌子。那股源自求生本能的狂躁,在達到頂點後,反而沉澱為一種極端的冷靜,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
他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著一遝廉價的信紙,手裡握著一支最普通的鋼筆。係統那份猩紅色的判決書,依然懸浮在他的意識深處,像一盞永不熄滅的警燈,時刻提醒著他,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
指望孫大海?
江澈腦海裡浮現出那位書記沉穩而略帶疲憊的麵容。他會處理,但他的處理方式,一定是“拖”字訣和“穩”字訣。他會用官場最傳統、最穩妥的方式,慢慢化解矛盾,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係統要的不是“化了”,是要“炸了”。
直接去舉報錢大勇?
江澈的筆尖在信紙上方一寸處懸停,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
他一個剛入職沒多久的新人,無職無權,無根無基,拿什麼去舉報一個資曆深厚、背景強硬的副鎮長?僅憑上一世的記憶?那不叫舉報,那叫自尋死路。
一封匿名的舉報信,沒有實證,隻會被當成彆有用心的攻擊,最終石沉大海。甚至,以錢大勇在縣裡的關係網,查出一個小小的發信人,並非不可能。到時候,自己連去核對三萬多份檔案的機會都沒有,可能直接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這是一條絕路。
進,是萬丈深淵;退,是無邊苦海。
江澈的目光落在筆尖那一點寒光上,一個在上一世見識過的、堪稱“官場陽謀”典範的手段,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型。
誰說扳倒一個人,一定要拿出鐵證,指著他的鼻子罵?
有時候,最致命的刀,往往包裹著最甜美的蜜糖。
他要寫一封信,但不是舉報信,而是一封“表揚信”。
他要將錢大勇捧上神壇,用最華麗、最誇張、最肉麻的辭藻,去歌頌他的“豐功偉績”。他要把青龍鎮的扶貧工作,描繪成一幅超越現實、堪比神跡的盛世畫卷。
他要讓這封信,好到讓人不敢相信,好到讓任何一個具備基本常識的領導乾部看完,第一反應不是“讚歎”,而是“懷疑”。
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博弈。
一封充滿漏洞的舉報信,很容易被對手抓住把柄反擊。但一封吹捧到極致的表揚信,你如何反駁?你說我誇得不對?那你就是心虛。你說我誇得太過了?我這是對你工作成果的由衷敬佩,難道乾部還不允許群眾發自內心地讚美了?
這封信,本身就是一顆炸彈。它的引信,不是信裡的內容,而是收信人看到內容後,心中生出的那個巨大的問號。
這個球,不能在青龍鎮內部踢,那隻會陷入無休止的扯皮和稀泥。
必須踢出去。
而且,要一腳踢給那個最擅長“解剖”皮球的人。
江澈的嘴角,勾起一抹夾雜著自嘲和瘋狂的笑意。他終於找到了那條唯一能通向“準點下班”的荊棘之路。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筆尖終於落下。
墨水在粗糙的紙麵上暈開,一行行字跡隨之浮現。江澈仿佛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上一世在省廳核心處室裡被無數材料和報告磨練出的筆力,此刻與這一世隻想摸魚的強烈求生欲完美結合,爆發出驚人的創作力。
他沒有直接寫錢大勇,而是從一個宏大的視角切入。
“尊敬的領導:”
“提筆寫下這封信時,我的內心充滿了激動與澎湃!作為一個生在青龍鎮、長在青龍鎮的普通百姓,我從未想過,我們這個曾經貧瘠的小鎮,能在短短一年時間內,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創造者,我們心中真正的‘扶貧之神’——青龍鎮常務副鎮長,錢大勇同誌!”
一個“扶貧之神”的帽子,上來就扣得死死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狂熱。
江澈寫到這裡,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太肉麻了,但這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