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寄出去的第三天,青龍鎮風平浪靜。
太陽照常升起,將鎮政府大院裡那幾棵老樟樹的影子,懶洋洋地投在水泥地麵上。空氣中彌漫著早餐鋪的包子香和淡淡的青草味,一切都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但江澈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寧靜。
他那封信,此刻應該已經躺在了縣紀委書記魏正陽的辦公桌上。那不是一封信,那是一顆定時炸彈,讀秒的聲音,隻有江澈自己聽得見。
他坐在黨政辦的角落裡,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枸杞茶,麵前攤開一份昨天的《安南日報》,眼神卻透過報紙的縫隙,觀察著辦公室裡外的人間百態。
自從那晚之後,他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奇妙的“上帝視角”狀態。他看著同事們為了那些虛假的扶貧數據焦頭爛額,為了應付檢查而通宵達旦地編造材料,心中竟生不出一絲波瀾,反而有種看戲的抽離感。
上午九點多,一陣熟悉的喧嘩聲從院子裡傳來,打破了辦公室的沉悶。
江澈抬眼望去,隻見分管扶貧的副鎮長錢大勇,正被一群人簇擁著,從鎮政府大樓裡走了出來。
今天的錢副鎮長,顯得格外精神。他那本就稀疏的頭發,被發膠抹得油光鋥亮,在陽光下反射著自信的光芒。他挺著微凸的啤酒肚,身穿一件嶄新的深藍色夾克,走起路來,腳步都比平時輕快了幾分,仿佛腳下踩的不是水泥地,而是通往縣領導崗位的紅地毯。
“錢鎮長,您這思路,真是高瞻遠矚啊!”農業站的站長跟在旁邊,滿臉堆笑,語氣諂媚得恰到好處,“把咱們鎮的扶貧工作,一下子就拔高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
“是啊是啊,”另一個股所的負責人連忙附和,“我聽說縣扶貧辦的張主任,昨天打電話過來,對咱們鎮的工作可是讚不絕口!點名表揚了錢鎮長您呢!”
錢大勇很是受用,他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副謙虛卻又難掩得意的表情:“哎,這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嘛。我個人,隻是提了點不成熟的小建議。主要還是靠同誌們執行力強,能把工作落到實處。”
他嘴上說著謙虛的話,眼睛裡的光彩卻幾乎要溢出來。他太需要這份政績了。在副鎮長的位子上蹉跎了近十年,眼看著一批批比他年輕的乾部都走到了他前麵,他心裡的焦慮與不甘,像野草一樣瘋長。這次扶貧工作,就是他賭上一切的最後一搏。
現在看來,他賭對了。
那份0.1的“奇跡”報告交上去後,縣裡果然有了反應。雖然還沒有正式的文件下來,但各種小道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都說縣裡準備把青龍鎮樹為典型,他錢大勇很快就要被提拔重用了。
在權力的刺激下,錢大勇感覺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力量,看誰都像是自己的下屬,看什麼都覺得順眼。
除了一個人。
他的目光掃過黨政辦的窗戶,恰好落在了角落裡那個捧著報紙、喝著茶的年輕人身上。
江澈。
對於這個新來的大學生,錢大勇的印象並不好。在他看來,這些從象牙塔裡出來的年輕人,一個個眼高於頂,嘴上都是些大道理,真讓他們下到村裡去乾點實事,比誰都跑得快。他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基層工作的複雜性,隻會紙上談兵。
尤其是這個江澈,來了快一年了,整天不聲不響,既不主動向領導彙報思想,也不積極參與各種“攻堅克難”的任務,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這樣的人,在錢大勇的官場哲學裡,就是典型的“沒眼色”、“沒前途”。
此刻,看著江澈那副悠閒自在的模樣,再對比院子裡那些忙得腳不沾地的乾部,錢大勇心裡莫名地升起一股無名火。
他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這種“實乾家”的一種諷刺。
“咳!”錢大勇清了清嗓子,背著手,踱步走到了黨政辦的門口,他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口,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江澈。
辦公室裡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隨著他的到來,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低氣壓。
江澈當然也察覺到了。他放下報紙,站起身,臉上掛著一副新人應有的、恰到好處的恭謹微笑:“錢鎮長。”
“嗯。”錢大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下巴微微揚起,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江澈,“小江是吧?名牌大學畢業的?”
“不敢當,就是普通本科。”江澈的姿態放得很低。
“在辦公室裡看報紙,能看出什麼扶貧新路子來?”錢大勇的語氣裡帶著明顯的教訓意味,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基層工作,靠的是兩條腿,一步一個腳印跑出來的,不是靠坐在辦公室裡喝茶看報,就能想出來的。”
這話說的很重,幾乎是當眾指著鼻子在批評江澈工作態度不端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