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政辦公室裡,因“市檢查組提前抵達”這一消息而引發的混亂,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熱帶風暴,瞬間席卷了每一個角落。哀嚎聲、鍵盤的急促敲擊聲、紙張的翻動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名為“末日趕工”的交響樂。
江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後背那層細密的冷汗,正在被辦公室裡的焦灼空氣慢慢烘乾。
僥幸,實在是僥幸。
一場足以讓他萬劫不複的危機,就這麼被另一場更大的危機給稀裡糊塗地掩蓋了過去。他成功地將自己從“風暴眼”摘了出去,重新變回了那個縮在角落裡、人畜無害的背景板。
看著同事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抓耳撓腮地為那些虛假數據尋找著“藝術加工”的靈感,江澈端起保溫杯,氣定神閒地喝了一口。
他內心甚至還有點小小的感激。感謝市檢查組,感謝你們的提前到來,真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門外的走廊光潔明亮,能倒映出人影。
就在方才,辦公室裡因為李文博的崩潰和江澈的“無心之言”而陷入死寂的那一刻,鎮長李衛國正好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準備去院子裡透口氣。
他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路過黨政辦門口時,裡麵那句輕飄飄卻又無比清晰的吐槽,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他的耳膜。
“……隔壁村的李大爺,檔案上還是‘產業致富帶頭人’呢。”
李衛國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的眉頭瞬間鎖緊,目光下意識地朝那虛掩的門縫裡瞥了一眼。他看到了辦公室裡凝固的空氣,看到了主任王海鐵青的臉色,也看到了角落裡那個年輕人迅速低頭、試圖將自己藏起來的慌亂動作。
他沒有停步,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隻是一個尋常的路過,繼續朝前走去。
然而,短短幾步路的距離,他的腦海裡卻已是波濤洶湧。
李大爺?
哪個李大爺?
青龍鎮姓李的不少,但能被黨政辦的年輕人當成梗一樣說出來,且能引起那般詭異反應的,隻可能有一個。
紅旗村,李福根。
這個名字,像一道陳年的傷疤,刻在李衛國的心裡。他怎麼可能忘記。去年冬天,就是這個李福根,因為家裡斷了煤,房子四處漏風,他那個遠房侄子一篇《古稀老伯寒冬求助,扶貧之光何在?》的帖子,在本地論壇和短視頻平台掀起了多大的風浪。
市裡的輿情監控部門第一時間就打來了電話,縣委書記更是親自過問,把他李衛國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連夜帶著民政辦和村乾部,拉著一車煤和棉被,跑到李福根那破敗的土屋裡“滅火”時的狼狽。
那件事,是青龍鎮領導班子臉上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是扶貧工作一個抹不去的汙點。
而現在,他聽到了什麼?
產業致富帶頭人?
李衛國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他幾乎能想象出李福根那張布滿溝壑、愁苦萬分的臉,和他那條因為年輕時在礦上受傷而萎縮的左腿。就他?帶頭致富?帶頭去網上發帖求助還差不多!
荒謬!
這已經不是荒謬了,這是無恥!
李衛國在走廊儘頭的窗戶前停下,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進肺裡,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卻壓不住心頭那股翻江倒海的驚駭與憤怒。
他想起了錢大勇。
想起了錢大勇最近那副容光煥發、誌得意滿的模樣。
想起了錢大勇遞給他那份扶貧報告時,拍著胸脯的保證:“鎮長,您就瞧好吧!這份成績,彆說在縣裡,就是在市裡都拿得出手!”
當時,看到報告上那個“0.1”的貧困發生率,李衛國不是沒有懷疑。他當過兵,下過鄉,一步步從基層乾起來的,深知扶貧工作的艱難。青龍鎮是什麼底子,他比誰都清楚。一年時間,把一個老大難的山區鎮,變成一個接近“無貧困”的樣板?這違背常識。
但他沒有深究。一方麵,是他和錢大勇搭班子多年,不想因為一些猜測就搞得內部不和;另一方麵,他也存了一絲僥幸,萬一……萬一錢大勇真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呢?漂亮的政績,對他這個鎮長,同樣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