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紅旗村的土路,最近顯然被新修整過。路麵用黃土和碎石壓得異常平整,路兩旁還被人為地灑了水,以抑製車輛駛過時揚起的塵土。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掛上了一條嶄新的紅色橫幅,上麵用電腦打印的宋體字寫著:“熱烈歡迎上級領導蒞臨紅旗村指導扶貧工作”。
一切都顯得那麼刻意,那麼嶄新,仿佛一個蹩腳的舞台,剛剛搭建完畢,連油漆味都還沒散儘。
錢大勇坐在奧迪a6的副駕駛上,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貼著真皮座椅。他透過後視鏡,緊張地觀察著後麵那輛考斯特中巴,感覺那輛車就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隨時會張開血盆大口,將他吞噬。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一遍遍地預演著接下來的流程。
等會兒到了村委會,先聽村支書做個五分鐘的簡短彙報,ppt他都親自審過,保證滴水不漏。然後,就去他安排好的那兩戶“樣板中的樣板”。一戶是養牛的張大發,另一戶是搞大棚蔬菜的孫二娘。這兩家,他可是下了血本的。牛是臨時從隔壁鎮的養牛場租來的,膘肥體壯;大棚裡的蔬菜水靈鮮亮,也是一早從縣批發市場拉來的。至於張大發和孫二娘本人,更是經過了數輪的“台詞培訓”,保證問什麼答什麼,對答如流,感恩戴德。
隻要檢查組跟著他的劇本走,這一關,未必過不去!
車隊在村委會門口停下。紅旗村的村支書劉順,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個子中年人,早已帶著幾個村乾部等在門口,臉上堆著緊張而僵硬的笑容。
“周主任,各位領導,歡迎,歡迎!”劉順搓著手,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
市扶貧辦的周主任下了車,卻沒有和劉順握手,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越過眾人,掃視著這個看起來比報告裡蕭條不少的村莊。幾棟新刷了白灰的房子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但更多的是那種牆皮剝落、門窗破舊的土坯房,像一個個沉默的老人,無聲地訴說著貧窮的真相。
“錢鎮長。”周主任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哎,周主任,您指示!”錢大勇一個激靈,連忙湊上前。
“你那份報告我看過,圖文並茂,數據亮眼。”周主任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報告裡說,你們這個紅旗村,是‘一戶一策,精準滴灌’,家家都有致富經,戶戶都有新麵貌。是這樣吧?”
“是的是的,絕對是!”錢大勇拍著胸脯,大聲回答,試圖用音量來掩蓋自己的心虛,“我們對每一戶貧困戶都建立了詳細的檔案,量身定製了幫扶方案,效果非常顯著!”
“好。”周主任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條小路儘頭的一座院子,“那我們就彆去村委會聽彙報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們就從那家開始看起吧,隨機抽查,怎麼樣?”
錢大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大腦“嗡”的一聲,差點沒站穩。
那是一座低矮破敗的土屋,院牆是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來的,已經塌了半邊,露出裡麵雜草叢生的院子。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有好幾處都露出了黑乎乎的房梁,煙囪歪歪斜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這家……是村裡最窮的趙四家!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光棍,帶著一個生病多年的啞巴弟弟,是村裡出了名的“老大難”,扶貧乾部見了都繞著走的那種。
這怎麼可能在他的“參觀路線”裡!
“周……周主任……”錢大勇的舌頭打了結,冷汗順著鬢角流了下來,“這家情況比較特殊,戶主年紀大了,思想有點……有點跟不上時代,我們正準備下一步對他家進行重點攻堅……”
他想用“拖字訣”把檢查組引開。
然而,周主任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轉頭對身後的一個年輕人說:“小王,把趙四家的檔案調出來。”
那個叫小王的年輕人立刻打開手裡的平板電腦,劃了幾下,然後朗聲念道:“紅旗村,趙四。檔案記錄:通過鎮裡扶持的‘特色林下經濟’項目,養殖本地土雞三百隻,並與縣‘農家樂’簽訂供銷合同,年收入預計四萬八千元,已於上季度穩定脫貧。檔案照片顯示,趙四同誌站在一個嶄新的雞舍前,笑容滿麵。”
念完,小王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座搖搖欲墜的土屋,眼神裡充滿了疑惑。
周圍的空氣,在這一刻尷尬到了極點。
鎮長李衛國站在人群後麵,臉色鐵青。他看著錢大勇那張煞白的臉,心裡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他知道,那顆被他親手埋下的雷,終究是爆了。
村支書劉順更是嚇得兩腿發軟,他偷偷瞪了一眼錢大勇,眼神裡全是“你把我害死了”的絕望。那份檔案是他簽字上報的,照片裡的雞舍,是他家親戚的。
“走吧,去看看。”周主任沒有再給錢大勇任何解釋的機會,邁開步子,徑直朝著趙四家走去。
錢大勇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精心編織的謊言,在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周主任麵前,被一根手指,輕輕一戳,就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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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來到那破敗的院門前。院子裡,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老人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棍費力地捅著一個堵塞的排水溝,嘴裡還念叨著什麼。他身旁,另一個看起來神情呆滯的男人,正抱著一隻掉了漆的搪瓷碗,傻傻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