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偌大的會議室裡,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那些久經官場、早已練就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頭頭腦腦們,此刻臉上都浮現出一種混雜著錯愕與不解的神情。
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在說水泥廠幾百號工人怎麼安置,資產怎麼盤活,債務怎麼剝離。
這個年輕人倒好,一開口,直接把桌子給掀了。
他說我們討論的,根本不是水泥廠的問題?
那是什麼?是宇宙的起源,還是人類的未來?
坐在主位上的縣委副書記王建業,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裡也閃過一絲詫異。他見過太多在會上要麼沉默如金,要麼言之無物的乾部,也見過一些喜歡嘩眾取寵的,但像江澈這樣,一上來就用一個哲學問題把所有人都問住的,還是頭一回。
孫大海的嘴角依舊掛著微笑,但那笑容裡,已經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想讓江澈露一手,可沒想讓他直接表演飛天遁地。
這小子,到底要搞什麼名堂?
隻有江澈自己知道,他快要窒息了。
他的大腦皮層在尖叫,每一個細胞都在咆哮。
【趕緊破產!一了百了!】
【這破廠子,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設備老舊得能進博物館,產品連隔壁村修豬圈的都嫌棄,市場早就沒了!欠銀行的錢,欠工人的錢,欠供應商的錢,把整個青龍鎮的財政收入填進去都不夠打個水漂!】
【還改製?改個屁!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馬上、當機立斷地申請破產清算!該賣的賣,該賠的賠,工人拿到補償款,自謀出路去!長痛不如短痛,再這麼拖下去,隻會把所有人都拖死!】
這才是江澈的真心話,是一個重生者基於上一世無數血淋淋案例得出的最優解。
但他能說嗎?
他不能。
在“穩定壓倒一切”的鐵律麵前,在幾百號情緒激動的工人麵前,誰敢說“破產”兩個字,誰就是人民的罪人,誰就是激化矛盾的千古禍首。
所以,他隻能站在這裡,用最深沉的表情,說著最空洞的話。
他看著眾人迷惑的眼神,心裡一邊罵娘,一邊繼續自己的表演。他必須把水攪渾,把問題拔高,高到誰也夠不著,這樣才沒人會逼著他去摘那個遙不可及的月亮。
江澈的目光從在座的每一個人臉上緩緩掃過,那眼神裡帶著一種超越他年齡的滄桑和悲憫。
“各位領導,我們不妨想一想,青龍鎮水泥廠,它是什麼?”
他沒有等任何人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裡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
“它不是一堆冷冰冰的機器,也不是資產負債表上一串簡單的數字。它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是我們縣工業化進程的一塊活化石。那幾百號工人,他們也不是麻煩,不是包袱。他們是我們的父輩,是我們的兄長。他們把最好的青春,最壯的年華,都獻給了那座工廠,獻給了我們縣的建設。”
會議室裡靜得可怕。
發改局的局長下意識地放下了手裡的筆。
人社局的局長默默地收回了準備點煙的手。
他們原本以為會聽到一番關於經濟、關於政策的高談闊論,沒想到聽到的卻是一段抒情散文。
江澈的語調開始變得激昂。
“所以,我們今天坐在這裡,如果僅僅是把它當成一個失敗的企業來處理,那我們的格局就太小了!我們處理的不是一筆爛賬,我們是在處理一段曆史遺留問題!我們麵對的不是幾百個待安置的職工,我們麵對的是幾百個家庭對政府的信任和未來的期盼!”
他頓了頓,給了眾人一個喘息和思考的空間。
“我們今天在這裡的每一個決定,都不僅僅關係到這家企業的生死,更關係到我們黨委政府的公信力!關係到我們如何麵對那一代為我們奉獻過的人!這,才是水泥廠改製問題的核心,它不是一個經濟問題,它首先是一個良心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
“良心問題”、“政治問題”!
這四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個人的心坎上。
在座的都是人精,瞬間就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如果隻是經濟問題,那好辦,按政策來,該給多少給多少,一是一,二是二。
可一旦上升到“良心”和“政治”的高度,這事兒就變得無比複雜,無比棘手了。
誰敢說自己沒良心?誰敢在政治問題上含糊?
李衛國坐在孫大海旁邊,已經聽傻了。
他張著嘴,呆呆地看著江澈,腦子裡一片混沌。他感覺自己像個小學生,在旁聽一堂院士的講座,每一個字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就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他隻覺得,江澈說得好……好厲害的樣子。
而孫大海,臉上的僵硬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撼、狂喜和一絲後怕的複雜情緒。
他懂了。
他終於懂了!
他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我……我還是低估他了!我以為把他推出來,是讓他想個具體的法子,是在給他出難題。可他……他根本就沒打算去解這道題!他是直接把出題的卷子給重新定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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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回答“怎麼辦”,他是在定義“這是什麼”!他把一個燙手的經濟問題,直接升格成了一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的政治任務!他這不是在甩鍋,他是在給工作組的所有人,包括王書記在內,套上了一層道德和責任的枷鎖!】
【有了這個定性,以後誰還敢簡單粗暴地談錢?誰還敢說讓工人們自生自滅?他這是在用陽謀,為全鎮、為我們這些基層乾部,爭取到了最大的政策空間和道義上的主動權!他是在保護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