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小會議室的門在身後關上,走廊裡的光線有些昏暗,像是特意為了映襯江澈此刻的心情。
他被孫大海和李衛國一左一右地“架”著,感覺自己不是剛剛立下奇功的功臣,倒像是個被押赴刑場的犯人。雙腿發軟,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孫大海的興奮勁還沒過去,一張臉紅光滿麵,走路帶風,握著江澈胳膊的手勁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
“江主任,你今天可是給我們青龍鎮,不,是給全縣的乾部都上了一課!”孫大海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回響,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什麼叫高屋建瓴?什麼叫運籌帷幄?這就是!我敢說,今天這場會,足以載入我們縣的史冊!”
江澈扯了扯嘴角,發出一個類似笑的聲音。
史冊?我隻想載入單位的請假記錄。
李衛國跟在另一邊,一路上都沉默著,隻是偶爾會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瞥一眼江澈。他的腦子還在高速運轉,會議室裡發生的一幕幕,像電影快放一樣在他腦海中不斷重演。
起初,他和其他人一樣,被江澈那番“良心問題、政治問題”的言論鎮住了,隻覺得這年輕人膽子大、口才好,敢在縣領導麵前講大話。
當江澈提出要把方案報縣委常委會審議,還要和市裡建立聯絡時,李衛國的第一反應是:這小子瘋了,想把鍋甩到天上去。
可當王建業書記不僅沒有發火,反而大加讚賞,甚至當場拍板加碼時,李衛國就徹底懵了。他感覺自己的認知,被一股巨力強行撕開,然後揉碎,再重新拚接。
為什麼?
王書記是何等人物?那是從市裡下來,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領導,眼光何其毒辣。他怎麼會看不出江澈這是在“甩鍋”?他為什麼會如此支持一個鄉鎮乾部看似“離譜”的請求?
這不合常理。
除非……除非江澈的所作所為,根本就不是“甩鍋”。
從縣委大院出來,坐上回鎮裡的那輛半舊桑塔納,孫大海還在興致勃勃地規劃著未來,暢想著“政策研究辦公室”的牌子掛在哪裡最氣派。
江澈靠在後座的角落裡,閉著眼睛,一副“正在回味領導教誨”的深沉模樣,實則是在盤算著自己的人生還有沒有搶救的可能。
而坐在副駕駛的李衛國,一路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樹木,腦子裡的那團亂麻,卻在顛簸中,被一點點地解開了。
他開始複盤。
第一步,掀桌子。江澈一上來,就否定了所有人討論的基礎,把一個棘手的經濟問題,直接拔高到了政治和良心的高度。這一招,當時看是嘩眾取寵,現在想來,卻是石破天驚的奠基之筆。他不是在說空話,他是在搶奪話語權,為整個事件定性!有了這個“政治任務”的定性,以後誰還敢用純粹的經濟眼光來對待這件事?誰還敢對幾百號工人說“按政策辦,沒錢就滾蛋”?
這一手,直接杜絕了最壞的結果。
第二步,借東風。他要求向縣委常委會彙報,聯係市級部門。這真的是甩鍋嗎?李衛國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想起了以前處理過的一些爛攤子,鎮裡沒錢沒人沒政策,硬著頭皮上,最後事情沒辦好,老百姓不滿意,上級領導還怪你辦事不力。青龍鎮水泥廠這個攤子,比以往任何一個都大,都爛。光靠青龍鎮自己,就算把財政掏空,把人累死,能填上這個窟窿嗎?
不可能!
所以,江澈不是在甩鍋。他是在借力!是在借縣委的權威,借市裡的資源!他這是要把全縣、乃至全市的目光和力量,都吸引到青龍鎮這塊“試點田”裡來。有了縣委常委會的背書,以後要錢要政策,還會是難事嗎?
第三步,捆金繩。他要求各核心局委辦派常務副職入駐,共同簽字畫押。李衛國想到這裡,後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他之前還覺得江澈這招太狠,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可現在他明白了,這哪裡是拖人下水,這分明是鑄造了一艘誰也無法獨自逃生的航空母艦!
從此以後,水泥廠改製,不再是青龍鎮一家的事,而是財政局、人社局、國土局……全縣所有核心部門的共同事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就從根本上杜絕了各部門之間互相推諉、扯皮的可能。大家被一根繩子捆在了一起,隻能同心協力,把船往前開。
想通了這三步,李衛國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後視鏡裡江澈那張平靜得近乎慵懶的臉。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我們都以為他是在想方設法地逃避,是想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
我們都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逃!他所做的一切,看似是在把問題搞大,把責任外推,實則……實則是在保護我們!
他是在保護青龍鎮!保護孫書記!保護我李衛國!
李衛國的心頭一陣巨震。他太清楚了,如果按照常規路子走,水泥廠這個雷,最後百分之百會炸在青龍鎮的頭上。到時候,縣裡最多給點不痛不癢的補助,然後把所有的壓力和責任都壓下來。事情辦好了,功勞是縣裡領導有方;事情辦砸了,黑鍋就是他李衛國和孫大海的!輕則通報批評,重則就地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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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澈,用這驚世駭俗的三步棋,直接把棋盤掀了。他強行把青龍鎮從“責任主體”的位置上,拉到了“功臣”和“試點先鋒”的位置上。他用一道道枷鎖,把縣委、把所有強勢部門,都和青龍鎮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這不是陽謀,這是何等的擔當!這不是手腕,這是何等的遠見!
他怕我們鎮裡處理不好,最後背上處分,所以才主動把天給捅破,讓所有人都無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