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鎮政府大院裡最後幾絲白日的熱鬨早已散儘,隻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
剛走到大門口的保安老張,正準備鎖上伸縮門,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逆著光走了回來。他眯眼一看,是下午剛被提拔的江副主任。
“江主任,您這是……落下東西了?”老張有些意外,這位年輕領導不是向來走得最早的嗎?
江澈臉上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隨口應付道:“啊,對,有份材料忘在辦公室了,回來拿一下。”
他沒有多做解釋,快步走進了那棟已經陷入沉寂的辦公樓。走廊裡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一盞盞亮起,又在他身後一盞盞熄滅,光影追逐,像極了他此刻被命運追趕的窘境。
黨政辦的辦公室裡空無一人,同事們下班時帶走了各自的暖水瓶,卻留下了一室的疲憊氣息。江澈沒有開大燈,隻擰亮了自己桌上的台燈。一圈昏黃的光暈,將他籠罩其中,也圈出了一方小小的、與世隔絕的戰場。
他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向了辦公室角落裡那排頂天立地的鐵皮文件櫃。
黨政辦作為全鎮的中樞,存放著幾乎所有門類的文件資料。若是以前,他一個普通科員,沒主任的允許,私自翻動這些陳年舊檔,是了不得的大事。但現在,他是副主任。
“哢噠。”
櫃門上的小鎖應聲而開,一股陳舊紙張混合著灰塵的味道撲麵而來。江澈皺了皺眉,借著台燈的光,開始在密密麻麻的卷宗標簽上尋找。
“下河村”、“水質”、“環保”、“信訪”……
他像一個在故紙堆裡探尋寶藏的考古學家,隻不過,他要找的不是寶藏,而是一顆顆早已埋下的地雷。
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找到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上麵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兩個字——“河汙”。
他將檔案袋拿到桌上,倒了出來。裡麵東西不多,幾份村民聯名寫的信訪材料,信紙都已泛黃起皺,上麵按著一個個鮮紅的手印,像是無聲的泣血。還有幾張青龍鎮政府發往鄰縣靈水縣環保局的公函複印件,以及對方的回函。
江澈坐下來,一頁一頁地翻看。
時間最早的一份,是一年半以前。下河村的村民發現河裡的魚開始無故死亡,河水也時常散發出刺鼻的異味。他們懷疑是上遊靈水縣的化工廠排汙,聯名寫信到了鎮裡。
鎮裡很重視,立刻派人去核查,並很快將情況以公函的形式,通報給了靈水縣環保局,請求對方協助調查。
一周後,回函來了。白紙黑字,蓋著鮮紅的公章,措辭官方而客氣:“關於貴鎮反映的宏興化工廠排汙問題,經我局派員實地核查,該廠排汙係統運轉正常,各項指標均符合國家標準,未發現異常排汙情況。感謝貴鎮對我縣環保工作的監督。”
江澈看著這份回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一個“未發現異常”。化工廠又不是傻子,會大白天開著排汙管讓你來查?
接下來的記錄,幾乎是這段劇情的無限循環。
村民再次反映,河水在深夜會變成乳白色,臭氣熏天。
青龍鎮再次去函,語氣更重,並附上了村民拍攝的模糊照片。
靈水縣環保局再次回複,這次的理由換了一個:“貴鎮所提供線索證據不足,照片模糊無法作為執法依據,我局無法立案。建議貴鎮加強對本轄區內汙染源的排查。”
這話的潛台詞,就差指著鼻子說“彆來煩我,管好你自己家裡的事”了。
最近的一份公函是一個月前,李衛國親自簽發的,信中直接點出,下河村已有村民出現不明原因的皮膚病,事態嚴重,希望鄰縣能本著對人民生命健康負責的態度,進行一次徹底的、聯合的突擊檢查。
而對方的回函,隻有短短一行字,傲慢得近乎羞辱:“我縣環保工作,無需外人置喙。”
至此,官方溝通的渠道,被徹底堵死。
江澈將最後一份回函放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終於明白,孫大海和李衛國為什麼會對這件事感到棘手了。
這不是能力問題,這是權力問題。
青龍鎮的拳頭,打不到靈水縣的地界。人家擺明了就是地方保護,跟你耍無賴,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去縣裡告狀?縣裡也隻能跟對方的縣裡溝通,官大一級壓死人,可平級的衙門之間,誰也奈何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