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敞開的窗戶灌入,吹得桌上的那張a4紙獵獵作響。江澈盯著紙上“周毅”的名字,手指懸在電話的撥號盤上空,卻如懸千鈞,遲遲無法落下。
用辦公室的電話打?
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愚蠢的念頭。鎮政府的電話都有總機,打進打出雖然沒人監聽,但真要查起來,通話記錄一目了然。青龍鎮黨政辦副主任,在深夜十一點,給省報集團打了一通神秘電話,第二天這事就能傳遍整個縣委大院。到時候汙染的事還沒爆,他自己就先成了彆人眼裡的“故事”。
用自己的手機?
更不行。這個時代的手機通訊遠沒有後世那麼密不透風,對於一個縣長級彆的人物來說,想通過運營商查一個特定時間段內打往特定單位的通話記錄,並非難事。隻要馬鴻偉事後反應過來,順藤摸瓜,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就是他。
江澈煩躁地收回了手,在辦公室裡踱起了步。
他現在就像一個抱著炸藥包的士兵,目標是炸掉敵人的碉堡,但他自己身上連件防彈衣都沒有。引線一點燃,在炸到敵人之前,火星子就可能先把自己給點了。
這件事的凶險程度,遠超之前的水泥廠改製和古橋保護。那兩次,他麵對的最多是鎮裡的領導,是體製內的矛盾,他總能找到規則的縫隙,借力打力,巧妙地將自己隱於人後。
但這次不一樣。
他的對手,是一個縣的最高行政長官,和其背後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在人家的地盤上,規則就是他們自己定的。跟他講程序?他們會有一萬種“符合程序”的方法讓他閉嘴。跟他講證據?他們會有一萬零一種方法,讓他的證據變成“偽證”。
江澈很清楚,像村民那樣拍幾張河水變色的照片,或者自己偷偷去舀一瓶汙水,這種級彆的證據,在馬鴻偉麵前,連張廢紙都不如。
對方完全可以輕描淡寫地回應:“照片?現在技術這麼發達,誰知道是不是偽造的?汙水?誰知道你是在哪兒灌的?我們廠門口的排汙口,監測數據天天達標,環保局的同誌可以作證!”
然後,靈水縣環保局會立刻拿出一大堆“達標”的數據報告,白紙黑字,公章鮮紅。
到時候,他江澈,一個鄰縣的鄉鎮乾部,手持著“來路不明”的證據,指控一個兄弟縣的明星企業,汙蔑一個鄰縣的縣長親屬。這是什麼行為?這是破壞兄弟縣市關係的惡劣行徑!是彆有用心的政治構陷!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常規的舉報,等於自殺。
他需要的,不是普通的證據,而是“鐵證”。
是那種一旦公之於眾,就能瞬間引爆輿論,讓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無可辯駁的鐵證。是那種能讓省裡的大領導看到後,拍案而起,連一絲一毫回旋餘地都沒有的鐵證!
那根深埋在河床底下的暗管,就是這枚鐵證的核心。
隻要能拍到,在夜深人靜之時,劇毒的工業廢水,是如何繞過所有監管,從那根隱秘的管道裡,如黑色的毒龍一般,噴湧而出,將清澈的河水染成一片死寂的視頻或者高清照片……
那將是絕殺!
任何辯解,在那樣的畫麵前,都將顯得蒼白無力。馬勝利會完蛋,宏興化工廠會完蛋,而他背後的保護傘馬鴻偉,就算不被直接牽連,也必然要承受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風暴。
可問題又來了,誰去拍?
江澈自己去?彆開玩笑了。他一個鎮政府的副主任,三更半夜跑到鄰縣荒無人煙的河灘上鬼鬼祟祟,一旦被化工廠的保安或者巡邏人員抓住,他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到時候人家直接報警,說抓到一個商業間諜,他這輩子就算交代了。
讓下河村的村民去?更不現實。那些淳樸的村民沒有專業的設備,更沒有反偵察的意識,很可能人還沒靠近,就被發現了,打草驚蛇。
所以,這個計劃最關鍵的一環,就是他選定的那杆“槍”——記者。
必須由記者,親自去現場,拍下這足以驚動全省的畫麵。
隻有這樣,證據的來源才是清白的,發布渠道才是權威的,整個事件的性質,才能從“個人恩怨”或“地方糾紛”,上升到“輿論監督”的高度。
江澈的思路徹底清晰了。
他在這場風暴中的角色,不是衝鋒陷陣的將軍,也不是開槍的士兵。
他要做那個躲在暗處,遞上子彈,並悄聲指明了敵人要害的“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