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大院的核心,是那棟不起眼的灰色三層小樓。這裡沒有高大氣派的門臉,隻有常年緊閉的木質大門和門口站崗的武警,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莊嚴。
二樓最裡間,是縣委辦公室主任王建國的辦公室。
王建國四十出頭,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氣質儒雅,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久經宦海的銳利。他不像個官員,更像個大學教授。然而,整個縣委大院裡,沒人敢小覷這位周書記的“大管家”。
此刻,他正低頭審閱著一份文件,眉頭微鎖。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馬文才推門進來,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恭謹微笑,手裡捧著一個文件袋,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王主任,綜合科關於縣政府上半年經濟分析報告的核查意見,已經搞出來了,請您審閱。”
王建國“嗯”了一聲,沒有抬頭,隻是伸出手。他手頭的事務太多,這種常規的核查報告,他每天都要看上好幾份。
馬文才連忙將文件袋雙手遞上,然後識趣地站在辦公桌前,垂手而立,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聆聽教誨的姿態。他心裡有些忐忑,既希望王主任能看出這份意見稿的水平,從而肯定他“領導有方”;又隱隱害怕江澈那鋒芒畢露的文字,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王建國抽出那幾頁紙,目光習慣性地從標題掃到落款,看到了“綜合科”三個字。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準備例行公事地看一遍。
開頭第一部分,全是些四平八穩的讚美之詞。王建國看得波瀾不驚,這種官樣文章,他閉著眼睛都能寫出來。他甚至有些意興闌珊,覺得綜合科還是老樣子,沒什麼長進。
然而,當他的目光移到第二部分“幾點思考與建議”時,他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
“……為更好地彰顯這一成果的‘含金量’,建議……適度增加工業用電量、重點企業稅收貢獻、單位產值能耗等輔助性指標的關聯分析,形成‘增長速度’與‘發展質量’相互印證的立體化數據支撐體係……”
王建國的眼神,瞬間變了。
那是一種獵人發現獵物時的眼神,銳利、專注,帶著一絲興奮。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將那幾頁紙拿得更近了些。
“含金量”、“相互印證”、“立體化數據支撐體係”……這幾個詞,用得太妙了!
王建國在縣委辦主任這個位置上坐了五年,審過的材料堆起來比他還高。他一眼就看穿了這幾句話背後那堪稱藝術的殺傷力。這根本不是在提建議,這是在不動聲色地將軍!它沒有一個字批評縣政府,反而處處擺出“我為你著想”、“幫你把功勞簿做得更漂亮”的貼心姿態,然後逼著對方自己去麵對那些最難看、最經不起推敲的數據。
這就像兩個高手過招,一方根本不出手,隻是含笑站在那裡,指了指對方招式裡的幾個破綻,然後說:“兄台,你這幾招若是能更圓融無礙,必能天下無敵。”對方聽了,除了自己回去廢寢忘食地改,還能做什麼?
好手段!
王建國的呼吸都放輕了,他繼續往下看。
“……建議可進一步聚焦……點出部分高耗能、高庫存的傳統產業在轉型升級中麵臨的‘陣痛期’問題……將宏觀的‘壓力’,細化為微觀的‘痛點’……”
看到這裡,王建國嘴裡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讚歎。
如果說前一條是“誅心之計”,那這一條就是“陽謀之策”。縣政府想用一個“壓力”的筐,把所有問題都裝進去,含糊過關。這份意見稿偏不讓,它直接伸手到你的筐裡,把問題一個個給你拎出來,擺在桌上,還幫你分門彆類貼好了標簽:“陣痛期”、“梗阻點”。
這一下,壓力就全到了縣政府那邊。你們的報告不能隻喊疼,得說清楚是哪兒疼,為什麼疼,準備吃什麼藥。這就把務虛的分析,變成了務實的問責。
這份見識,這份筆力,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科室核查意見的範疇。
王建國一字一句地讀著,越讀眼神越亮。他甚至能想象到,當周書記看到這份報告時,會是何等欣賞;而縣政府那邊接到這份“退稿”時,又是何等憋屈和無奈。
整篇稿子,就像一位頂級的棋手,落子於無形,卻處處都是殺機。它完美地兼顧了“政治站位”和“業務水平”,既維護了縣委的權威,又展現了縣委辦超人一等的洞察力,還給對方留足了麵子,讓對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才是縣委辦該有的水平!這才是能讓領導真正滿意的“大筆杆子”!
看完最後一個字,王建國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品嘗了一道回味無窮的絕頂好菜。他將那幾頁紙輕輕放在桌上,動作裡帶著一種罕見的鄭重。
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一直垂手侍立的馬文才。
“老馬。”
王建國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份稿子,是誰主筆的?”
馬文才心裡咯噔一下,頭皮瞬間發麻。他最擔心的問題,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