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軍那句話像一根淬了冰的刺,直戳人心窩。
“我爸……都死了快一個月了,縣委現在才想起來關心?”
話裡的怨氣和嘲諷,幾乎要凝成實質,撲麵而來。樓道裡昏暗的光線,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一頭被逼到角落的困獸。
江澈拎著米和油,提著水果籃,像是上門推銷卻被當場戳穿的騙子,場麵一度有些尷尬。他心裡把那個給他派活的主任和不靠譜的係統一起罵了一遍,臉上卻絲毫不敢顯露。
他沒有急著辯解,反而順著對方的話,露出一個帶著歉意的苦笑,微微欠了欠身。
“張大哥,您說得對,是我們來晚了。”
這一聲“張大哥”,和這句坦然的承認,讓張建軍準備好的一肚子刻薄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瞬間沒了力道。他愣了一下,狐疑地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這人看著也就二十五六歲,穿著乾淨的白襯衫,眉眼清秀,說話的姿態卻比院裡那些退了休的老乾部還要沉穩。不像個官,倒像個來認錯的晚輩。
江澈見他神情稍有鬆動,便順勢解釋道:“不瞞您說,我也是剛到縣委辦工作沒多久。前段時間一直在整理一些老乾部的曆史資料,準備做一個走訪方案。流程多,審批慢,等方案初步定下來,再挨個核對情況時,才知道張老會計他……唉。”
他歎了口氣,語氣真誠:“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沒能早點過來。今天我跟領導彙報了這事,領導也批評了我們,說人走了,但組織的關懷不能斷。所以讓我趕緊過來一趟,代表組織,也代表我個人,給老人家上柱香,也看看您和家人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這番話,半真半假。把官僚主義的拖遝說成是程序嚴謹,把自己的目的包裝成領導的指示和人文關懷。江澈自己都覺得惡心,可他知道,對付這種常年生活在體製邊緣,對“官”有著本能不信任的人,隻能用這種方式。
他晃了晃手裡沉甸甸的米和油:“張大哥,你看這……東西挺沉的,能不能讓我先進屋,放一下?”
張建軍堵在門口,沒動。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江澈臉上逡巡,似乎想分辨出這番話的真偽。濃烈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熏得江澈有些上頭。
最終,他還是往後退了一步,側過身,算是默許了。
“進來吧。”聲音依舊沙啞,帶著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
江澈心裡鬆了口氣,趕緊拎著東西進了門。
屋裡比樓道更昏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進門,一股更濃鬱的,由煙、酒、黴味和長期不通風的濁氣混合而成的味道,差點把他送走。
江澈強忍著不適,飛快地掃了一眼。
典型的老式職工宿舍格局,空間狹小。客廳的茶幾上,堆滿了啤酒罐和方便麵盒子,一個玻璃煙灰缸裡,煙頭已經堆成了小山。沙發上扔著皺巴巴的衣服,牆角一個老舊的電視櫃上,擺著一張黑白遺像。
遺像裡的男人,戴著眼鏡,麵容清瘦,正是檔案裡那個叫張文清的老會計。隻是照片上的他,眼神裡沒有江澈想象中的掙紮與痛苦,隻有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溫和與平靜。
江澈將米和油放在牆角,把水果籃端正地擺在遺像前的地上,然後轉過身,對著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這一套動作做得一絲不苟,充滿了儀式感。
一直冷眼旁觀的張建軍,看到這一幕,眼神裡的戒備和嘲弄,終於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茫然。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有人對他父親表現出這樣的尊重了。自從父親退休後,這個家,就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您……喝水嗎?”張建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算是待客了。
“不了不了,張大哥,您彆忙。”江澈擺擺手,指了指那張被雜物占了一半的沙發,“我坐會兒就走。”
張建軍沒說話,走過去把沙發上的臟衣服劃拉到地上,算是騰出了個位置。
江澈坐下,感覺屁股下麵硌得慌,他內心吐槽,這沙發裡的彈簧估計也跟這張建軍的人生一樣,早就斷了。
“張大哥,您也彆站著,坐。”江澈指了指旁邊的小板凳。
張建軍拉過板凳,在江澈對麵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個堆滿垃圾的茶幾。他從茶幾下麵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紅梅煙,抖出一根遞給江澈。
“不了,謝謝,我不會。”江澈婉拒。
張建軍便自己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愈發頹唐。
“說吧,縣委辦的江秘書,”他吐出一口煙,又恢複了那種嘲弄的腔調,“除了送米送油,還有什麼指示?”
來了,試探開始了。
江澈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必須像在鋼絲上跳舞。
他沒有接那個“指示”的茬,而是看著遺像,用一種帶著追憶和敬佩的口吻,緩緩開口:“我這次來,主要是因為在整理資料時,看到了張老會計的檔案。檔案上說,張老會計是我們縣財政係統最早的一批總會計師,參與製定了縣裡最早的很多財務規章。可以說,是咱們安平財會領域的元老和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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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張建軍的反應。
聽到“元老”和“專家”這兩個詞,張建軍夾著煙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他猛地又吸了一口煙,像是要用尼古丁壓下什麼情緒。
“專家……”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聽不出是驕傲還是自嘲,“當了一輩子賬房先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