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晚霞尚未完全褪去,縣委大樓的走廊裡已經空曠下來,隻剩下保潔員拖地時發出的“沙沙”聲,和水桶碰撞地麵的回響。
江澈的好心情,在推開書記辦公室門的那一刻,徹底煙消雲散。
辦公室裡沒開大燈,隻亮著一盞昏黃的落地台燈,將周國華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背後的書櫃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煙味,混雜著茶葉和某種說不清的焦躁氣息。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正局促地坐在沙發上。他的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苟,但幾縷亂發耷拉在額前,顯得有些狼狽。一身半舊的藍色夾克,領口和袖口都磨得發亮,膝蓋處還有兩塊不甚明顯的泥漬。他的麵前放著一個掉了漆的軍綠色帆布包,拉鏈敞開著,露出裡麵一遝遝用牛皮筋捆紮好的文件和賬本。
這人就是青陽縣國有林場的場長,陳建軍。
聽到開門聲,陳建軍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他看到進門的是江澈,又看到隨後關上門的周國華,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坐,老陳,坐下說。”周國華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他繞過辦公桌,在陳建軍對麵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小江,你也坐。”
江澈心裡哀歎一聲,默默地在書記身邊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不用係統提示,光看這陣仗,就知道眼前這個帆布包裡裝的,是一個能讓整個縣委辦連續加班一個月的巨大麻煩。
國有林場,青陽縣的“老大難”問題,一個曆史悠久的無底洞。
它曾是縣裡的驕傲,占地麵積幾乎相當於兩個鄉鎮,養活了上千戶家庭。可隨著時代變遷,管理僵化,人員臃腫,這個龐然大物早已失去了造血能力,變成了一個需要縣財政不斷輸血才能勉強維持呼吸的植物人。
“書記……我對不起您的栽培,我……我實在是沒法子了……”陳建軍剛一坐下,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他兩隻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手背上青筋畢露。
周國華沒有說話,隻是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遞過去。陳建軍顫抖著手接過,周國華又親自給他點上。
火光一明一暗,映著陳建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江澈默默看著,心裡已經開始盤算。這陳場長是周書記的老部下,當年周書記在鄉裡當書記,陳建軍就是他的武裝部長,關係非同一般。今天他能在這個時間點,直接堵到書記辦公室來“哭訴”,說明事情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
而書記把自己叫過來,用意也很明顯。一是為了有個見證,二來,恐怕也是想讓自己這個“筆杆子”提前熟悉情況,為後續寫材料、出方案做準備。
一想到那堆積如山的調研報告、改革方案、維穩預案,江澈就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
他的養老生活,仿佛隔了一層布滿靜電的毛玻璃,看得見,摸不著,還總紮手。
陳建軍猛吸了一口煙,像是汲取了些許力氣,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書記,場子裡……又發不出工資了。”他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這個月已經是第三個月了。上個月的,還是我厚著老臉,去信用社貸出來的,這個月,人家說什麼也不肯再貸了。”
周國華的眉頭緊鎖,夾著煙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沙發的扶手。
“林場賬上,一分錢都沒有了。食堂都快斷糧了,人家賣菜的堵著我的門要錢。退休老工人的醫藥費報不下來,天天有人到我辦公室裡坐著哭。小孩子上學的學費交不上,家屬們在宿舍區罵街,指著我的窗戶罵我是窩囊廢,是敗家子……”
陳建軍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兩手之間,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在下屬和晚輩麵前,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辦公室裡,隻剩下他壓抑的抽泣聲和香煙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嘶嘶”聲。
江澈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一提改革,就沒人乾活。一提分流,就有人躺在推土機前麵。一提承包,就說我們搞資本主義,要賣掉祖宗的家業。”陳建軍抬起通紅的眼睛,看著周國華,眼神裡滿是絕望,“去年,縣裡不是撥了筆款子,讓我們搞個什麼經濟林改造嗎?方案剛貼出去,第二天,幾百號人就跑到縣政府門口靜坐,說我們是要砍他們的‘鐵飯碗’。”
周國華歎了口氣:“老陳,我知道你難。”
“書記,我不是怕難。”陳建軍激動地挺直了腰杆,“我是怕把林場這上千口子人,帶到絕路上啊!場子裡現在,在冊職工八百六十一人,退休的還有五百多。可我們那點木材指標,一年到頭刨去成本,連給三分之一的人發工資都不夠。剩下的人怎麼辦?都在那兒閒著,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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