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正式進駐”,像一道無形的驚雷,在史誌辦這片小小的池塘裡炸響。
沒有巨響,卻有比巨響更可怕的回音,在每個人的耳蝸深處,在每個人的心臟壁上,反複震蕩。
前一秒還因李偉摔倒而竊竊私語、暗自發笑的幾張臉,笑容瞬間凝固,像是被零下五十度的寒風吹過,僵在了嘴角,顯得滑稽而詭異。
空氣,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固態。
之前因馬衛國和李偉倒台而滋生出的那一絲“風水輪流轉,下一個會不會是我”的僥幸心理,被這四個字,碾得粉碎。
如果說之前,巡查組是來處理一場已經發生的火災,那麼現在,他們是直接在所有人的屋子底下,埋了一座軍火庫。
他們不再是過客,而是審判官。
他們要查的,也不再僅僅是馬衛國一個人,而是這間辦公室裡,滋生出馬衛國這種人的,整片土壤。
那個白襯衫年輕人說完,便轉身回了會議室,仿佛隻是宣布了一件“今天食堂加個菜”般的小事。他身後的門輕輕合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聲,卻像是一座無形的閘門,將史誌辦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
這裡,成了一座孤島。一座被圍獵的孤島。
辦公室裡,死一樣的寂靜。
之前還小心翼翼敲擊鍵盤的聲音,此刻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點了穴的木頭人,保持著僵硬的姿勢。有人端著水杯,杯口已經湊到了嘴邊,卻忘了喝;有人舉著鼠標,懸在半空,忘了點擊;有人盯著屏幕上的一行字,眼神卻是渙散的,瞳孔裡映不出任何焦距。
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在瘋狂地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混亂的倒帶。
自己有沒有在馬衛國的某份文件上簽過字?
自己有沒有附和過李偉的某句玩笑話?
自己有沒有在茶水間裡,抱怨過單位的福利?
自己有沒有用辦公室的電話,打過私人長途?
那些平日裡被視作理所當然、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此刻,都像一根根淬了毒的芒刺,從記憶的深處翻湧出來,狠狠紮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嗡——”
一台老舊電腦的主機風扇,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這聲音像一個開關,瞬間激活了所有人的應激反應。
“啪嗒。”
離門口最近的小張,手裡的鼠標掉在了桌上。他渾身一激靈,像是觸電一般,手忙腳亂地把鼠標撿起來,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手滑,手滑了……”
沒人理他。
副主任劉姐的臉色,白得像牆壁。作為目前單位事實上的最高領導,她承受的壓力是所有人之最。她下意識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自己那本就一塵不染的辦公桌。她擦得很用力,很仔細,仿佛要把桌麵上的木紋都給擦掉。隻有那微微顫抖的手腕,暴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養魚的老錢,則徹底進入了“人石合一”的境界。他拿出一份半個月前的《江城日報》,戴上老花鏡,將報紙展開,擋住了自己的整張臉。那份專注,那份沉靜,仿佛他不是在看報紙,而是在參悟宇宙的終極奧秘。隻是,如果有人仔細看,就會發現,那份報紙,他從頭到尾,拿倒了。
而那個因為一杯奶茶而在廁所裡度過半生的小趙,此刻更是如臨大敵。他將自己的椅子,悄悄地、一寸一寸地,往牆角挪動,恨不得能把自己嵌進牆壁裡去。他麵前的電腦屏幕上,打開的是一個“核心價值觀”的學習網頁,紅色的標題,碩大,醒目,充滿了正能量,像一道護身符,被他虔誠地供奉著。
蘇晨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像一個坐在劇院最高處的觀眾,冷眼旁觀著舞台上這出荒誕的、名為“恐懼”的默劇。
在他的氣運視野中,整個史誌辦辦公室,已經變成了一鍋正在沸騰的、渾濁的灰色濃湯。
每個人的頭頂,都飄著或濃或淡的灰色氣運,那是“恐懼”、“擔憂”、“不安”的集合體。這些灰色的氣運彼此糾纏、碰撞,偶爾還會因為某個人極度的驚慌,而迸發出一兩道刺眼的、代表著“恐慌”的血紅色電光。
整個辦公室的氣運場,紊亂,壓抑,充滿了末日來臨前的躁動。
就在這時,那扇緊閉的會議室大門,再次被打開了。
辦公室裡所有人的身體,都下意識地繃緊了。
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穿著和之前那個白襯衫一樣的製服,一人抱著一個紙箱走了進來。他們目不斜視,徑直穿過辦公區,走進了巡查組征用的會議室。
緊接著,一個,又一個……
打印機、碎紙機、一箱箱貼著封條的文件櫃鑰匙、甚至還有一張行軍床……
巡查組的人,像一群冷靜而高效的工蟻,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將他們的“巢穴”搭建起來。他們不和任何人交流,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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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腳步聲,很輕,但落在史誌辦眾人的耳朵裡,卻像一記記重鼓,沉悶地,富有節奏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咚,咚,咚……”
那不是腳步聲,那是催命的鐘聲。
劉姐的抹布,終於停了下來。她看著那扇不斷有人進進出出的門,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上前去問問,需不需要幫忙倒杯水,或者安排一下午飯。這是一種官場本能,一種麵對上級時下意識的示好。
可她的腳,像是在地上生了根,無論如何也挪不動。
她怕。
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被問到某個她回答不了的問題。
她怕自己一倒水,就會被認為是在套近乎,意圖不軌。
在這種時候,任何主動的行為,都可能被過度解讀。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才有可能不錯。
這個道理,辦公室裡的每一個人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