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大樓,秘書一科。
林遠放下手機,辦公室裡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細微的送風聲。他沒有立刻去準備晨會的材料,而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那副厚厚的眼鏡片後麵,眼神卻不像平時那般平靜無波,而是閃爍著一種高速運算後的冷光。
他將蘇晨電話裡的信息,在腦中拆解、重組、分析。
關鍵詞一:史誌辦。一個長期被市領導層遺忘的邊緣單位。
關鍵詞二:巡查組。一股來自上層的、帶著紀律威嚴的強大外力。
關鍵詞三:扶貧檔案。近幾年來,這是全市工作的重中之重,是絕對不能觸碰的高壓線。
關鍵詞四:上百條問題。這已經不是“瑕疵”,而是“雷區”。
關鍵詞五:臨時負責人,李偉。一個在權力真空中,試圖用高壓手段快速立威的野心家。
關鍵詞六:模棱兩可的指示。這是典型的官場老油條甩鍋話術,既要功勞,又不想擔責。
關鍵詞七:通宵加班的新人。這是最容易引爆輿論的弱勢群體,是矛盾的焦點。
當這些關鍵詞組合在一起,林遠眼前浮現的,不再是大學室友的一通求助電話,而是一份標準的、即將引爆的輿情危機報告。
這件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是史誌辦內部的工作交接混亂,管理失當。往大了說,一旦巡查組在扶貧檔案上查出重大紕漏,而史誌辦又拿出一份“技術處理”過的、掩蓋問題的檔案,那就是欺上瞞下,罪加一等。屆時,整個市府的臉麵都會被丟在地上。
林遠推了推眼鏡。他不能讓這種潛在的風險,在自己的認知範圍內被忽略。這是他作為市府辦秘書的職責。
他站起身,拿著自己的筆記本,敲響了科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
門內傳來一個沉穩的中年男聲。
林遠推門而入,看到了他的頂頭上司,秘書一科科長,趙林。
趙林四十出頭,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氣質儒雅,但眼神中透著一種久居核心部門的銳利。他正在審閱一份文件,頭也沒抬。
“科長。”
“小林啊,什麼事?”趙林的聲音很平和。
林遠沒有繞圈子,用最簡練的語言,將剛剛獲知的情況,客觀地陳述了一遍。他隱去了蘇晨的名字,隻說是“一位在史誌辦工作的同學”,也隱去了自己的個人建議,隻陳述事實。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史誌辦那邊,今天一早就要接受巡查組的檢查,而他們負責整理關鍵檔案的幾位同誌,現在正對著一份問題上百條的爛攤子,和一個模棱兩可的指示,不知所措。”
隨著林遠的敘述,趙林審閱文件的筆,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當林遠說完,趙林抬起頭,放下了手中的筆。他看著林遠,眼神裡帶著一絲讚許。這個年輕人,敏銳,穩重,彙報工作抓得住重點,是個好苗子。
“史誌辦……”趙林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輕響,“馬衛國剛被停職,王副主任那個老好人又壓不住事,底下的人,心思活泛起來了。”
他顯然對史誌辦的人事狀況了如指掌。
“扶貧檔案,”趙林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目光變得嚴肅起來,“這可不是小事。巡查組這次下來,本來就是帶著任務來的。如果史誌辦在這個節骨眼上捅出簍子,那就不隻是他們一個單位的問題了。”
趙林沉吟了片刻,做出了決斷。
他沒有選擇向上彙報,那樣會顯得小題大做,也容易讓上級覺得他掌控力不足。他拿起了桌上的紅色電話。
這通電話,不會打給市委總值班室,那等於拉響了防空警報。
它會打給一個更精準,也更能四兩撥千斤的地方。
電話接通了。
“喂,老王嗎?我是市府辦的趙林啊。”趙林的語氣,瞬間變得熱情而隨意,像是和老朋友拉家常。
電話那頭,史誌辦副主任王德海的聲音立刻變得恭敬起來:“哎呀,是趙科長!您好您好!有什麼指示?”
“指示談不上,就是關心一下你們嘛。”趙林靠在椅背上,聲音裡帶著笑意,“聽說你們史誌辦最近工作熱情很高漲啊,馬主任的事情剛出,你們不但沒亂,反而加班加點,要迎接巡查組的檢查,這種精神,值得肯定嘛。”
王德海聽得一頭霧水,隻能跟著乾笑:“應該的,應該的,都是分內工作。”
“我聽說,為了整理那些扶貧檔案,你們還讓新來的年輕人通宵達旦地乾?哎喲,老王,這我可得批評你兩句了。”趙林的語氣一轉,帶上了一絲“關切”的責備,“年輕人有乾勁是好事,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而且,扶貧檔案這麼重要的東西,讓一個新人來挑大梁,是不是有點……太信任了?”
電話那頭,王德海的乾笑,僵在了臉上。
市府辦的趙科長,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關心一個新人的加班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