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省得忘了”,像一顆生鏽的釘子,敲進了蘇晨的心裡。
店老板說完,便翻了個身,將後背留給了蘇晨,不再言語。半導體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戲文,成了這間昏暗小鋪裡唯一的聲響,唱著不知是哪個朝代的悲歡離合。
蘇晨沒有再打擾,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轉身走出了店鋪。陽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驅散了那一絲陰冷,但他身後那家小店,連同那個停留在五年前的日曆,都像一個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他按照先前那位老太太的指引,順著泥濘的巷道往裡走。越往裡,生活的氣息就越濃重,也越壓抑。家家戶戶門口都堆著雜物,狹窄的過道被擠占得隻剩下一線天。空氣中,食物的香氣、劣質洗衣粉的味道和公共廁所的臭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五味雜陳的、獨屬於此處的“人間煙火”。
很快,他看到了那間門口放著一盆仙人掌的棚屋。
棚屋比周圍的鄰居要顯得整潔一些,門前掃出了一塊乾淨的空地。那盆仙人掌長得並不好,有些發黃,刺也軟塌塌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花盆本身卻擦拭得很乾淨。
蘇晨整理了一下衣領,上前輕輕敲了敲那扇用木板拚成的門。
“篤,篤,篤。”
屋裡傳來一陣腳步聲,門被拉開一道縫。一張布滿皺紋但眼神依舊銳利的臉出現在門後。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婦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雖然花白,卻不見淩亂。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布褂,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眼神裡的審視和戒備,像兩道探照燈,直直地打在蘇晨身上。
“你找誰?”聲音清亮,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腔調,但語調卻很冷。
蘇晨能看到,她頭頂的氣運,與周圍那些純粹的黑色“怨氣”不同。她的氣運主體是深灰色,代表著長期的壓抑和不如意,但在這片深灰之中,卻有一縷微弱但堅韌的白色光芒在頑強地閃爍著。那是“尊嚴”與“不屈”的氣息。
“您好,請問您是王秀蘭老師嗎?”蘇晨微微躬身,姿態放得很低,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學生式的靦腆與尊敬。
聽到“老師”這個稱呼,王秀蘭眼中的警惕稍稍鬆動了一絲,但依舊沒有開門的意思。“我是。你是……?”
“我叫蘇晨。是……我奶奶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奶奶說,她有個老姐妹叫王秀蘭,以前是東城小學的老師,就住在這附近,讓我過來看看您。”蘇晨半真半假地編了個由頭。他確實有個遠房親戚在東城小學工作過,隻是不姓王。
王秀蘭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上下打量著蘇晨,似乎在記憶裡搜索著什麼。“你奶奶叫什麼?”
“叫李慧芳。”蘇晨報出了那個親戚的名字。
王秀蘭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沒印象。我教過的學生多,認識的同事也多,可能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說著,她就準備關門。
“王老師,”蘇晨趕忙開口,指了指門口那盆仙人掌,“您這盆花,是不是澆水太勤了?我看這土都板結了,根可能有點爛了。”
正準備關門的手,停住了。
王秀蘭的目光落在那盆仙人掌上,眼神複雜。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是這片灰敗之地裡唯一的綠色,可她怎麼也養不好。
“你懂這個?”
“我大學的時候在宿舍裡養過幾盆。”蘇晨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顯得人畜無害,“這種沙漠植物,就得懶著養。把它放在通風的地方,少澆水,越不理它,它自己活得越精神。人要是太上心,它反而受不了。”
這番話,一語雙關。
王秀蘭沉默了。她看著蘇晨,又看了看那盆仙人掌。眼前的年輕人,穿著乾淨,說話溫和,身上沒有那種她見慣了的、來自公家單位的油滑與傲慢。他談論的是花,是生活,而不是那些讓她耳朵起繭的“政策”和“諒解”。
她拉開了門,側過身:“進來坐吧。屋裡亂,彆嫌棄。”
“謝謝王老師。”蘇晨心中一鬆,知道自己找對了突破口。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張舊書桌,一張床,一個小煤爐,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牆上貼著幾張泛黃的獎狀,都是“優秀教師”、“先進工作者”之類的榮譽。這些褪色的榮光,與眼下逼仄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喝水吧。”王秀蘭給蘇晨倒了杯白開水,用的是一個印著“東城小學留念”的搪瓷缸。
“謝謝。”蘇晨雙手接過。
兩人一時無話。王秀蘭似乎在觀察他,而蘇晨則安靜地坐著,像一個真正來拜訪長輩的晚輩。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粗大的嗓門:“秀蘭姐,在家沒?剛才聽人說,有生人來找你了?”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三三兩兩的鄰居,都用一種好奇又警惕的目光看著蘇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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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哥,彆咋咋呼呼的。”王秀蘭站起身,“這是我一個老同事的親戚,過來看看我。”
“親戚?”被稱作李大哥的漢子狐疑地盯著蘇晨,“小夥子,哪個單位的?”
一句話,就暴露了他們如同驚弓之鳥般的戒備心。在這裡,任何一個陌生的、看起來體麵些的年輕人,都可能與“他們”有關。
蘇晨還沒開口,王秀蘭就替他擋了回去:“行了,人家就是個學生,剛畢業,你查戶口呢?”
李大哥嘿嘿一笑,撓了撓頭,就在門口的條凳上坐了下來。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很快,小小的棚屋門口就聚攏了七八個人,將本就狹窄的巷道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蘇晨身上。
蘇晨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他沒有急於辯解,而是看向王秀蘭,誠懇地說道:“王老師,不瞞您說,我來找您,確實還有彆的事。”
此話一出,周圍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李大哥的眼神立刻變得銳利,其他人也停止了交頭接耳。
“我剛參加工作,單位裡……接了一個任務,是關於金碧園這個項目的調研。”蘇晨的語氣很平緩,他沒有用那些官樣詞彙,而是用了最樸素的“任務”和“調研”。
“調研?”李大哥冷笑一聲,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又來調研?這五年,來調研的乾部車都換了好幾輛了,我們這房子還是這樣!調走了什麼?研出了什麼?研出了我們活該倒黴嗎?”
他的話音一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
“就是!每次都說解決,每次都拍照片、做記錄,然後就沒下文了!”
“嘴上說得比蜜都甜,轉過身就把我們當皮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