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份厚實的報告被他鄭重地放在桌子正中央,仿佛那不是一疊紙,而是一塊剛剛被授予的功勳章。
他沒有立刻開始“潤色”,而是先將身體深深地靠進椅背裡,雙臂舒展地搭在扶手上。他享受著這種感覺,享受著辦公室裡那些或明或暗投射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裡,有劉姐的好奇,有其他老同事的審視,還有幾個年輕同事藏不住的羨慕。
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一定在想,看,還是吳宇有擔當,有能力。在新人闖了禍,捅了簍子,束手無策的時候,是他站了出來,雲淡風輕地接過了這個爛攤子。這不僅僅是幫忙,這是一種姿態,一種遊刃有餘的強者姿態。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味道已經苦澀,但他品出的,卻是勝利的甘甜。他甚至能想象出蘇晨此刻的心情——那個可憐的家夥,一定正縮在角落裡,對自己感恩戴德,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一個沒有背景,沒有手腕,隻有一股子傻衝勁的愣頭青,在複雜的現實麵前,終究還是要靠他這樣的人來收拾殘局。
在享受了足足五分鐘的心理優越感後,吳宇才清了清嗓子,身體前傾,將注意力放回到報告上。他拿起了紅筆,擺出了一副批改作業的架勢。
翻開第一頁,他的嘴角還掛著一絲輕蔑的笑意。他準備好了欣賞一篇充滿學生氣的文章,裡麵大概會充斥著激憤的控訴和空洞的正義口號。他要做的,就是把這些不成熟的棱角磨平,換上圓滑而精準的官樣文章,讓它看起來像自己的手筆。
然而,當他的目光從標題緩緩下移,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時,他嘴角的笑意,一點點地凝固了。
臉上的表情,也從最初的輕蔑,逐漸轉為專注,再到驚訝,最後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這……這是蘇晨寫的東西?
報告的行文風格老練而冷靜,完全沒有他預想中的情緒化宣泄。開篇即點明調研背景與核心問題,條理清晰,邏輯嚴謹。往下看,是對金碧園項目曆史遺留問題的詳細梳理,時間、地點、相關政策文件編號,一一列出,詳儘到令人發指。
吳宇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起來。他快速地向後翻頁。
後麵是附件部分。
一張張照片被高清打印出來,附在紙上:居民家中牆體那如同蛛網般觸目驚心的裂縫、地下室常年積水導致的發黴牆根、孩子們在堆滿建築垃圾的空地上玩耍的身影……每一張照片,都像一記無聲的重錘,敲擊著他的眼球。
緊接著是物證清單。
《拆遷補償協議》的複印件,上麵屬於居民的簽名和手印清晰可見;市第二人民醫院開具的診斷證明,傷者姓名、受傷時間、診斷結果“外力所致軟組織挫傷”,白紙黑字;甚至還有一份由十幾戶居民聯名、按著紅手印的控訴信……
吳宇的紅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指間滑落,掉在了地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但他毫無察異。
他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嫉妒。
一股無法遏製的、滾燙的嫉妒,像岩漿一樣從他心底噴湧而出,瞬間流遍了四肢百骸。
他本以為蘇晨這幾天是在辦公室裡摸魚、裝死、逃避現實。他甚至還為此沾沾自喜,認為自己的計策天衣無縫。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這個他眼中的“愣頭青”,竟然悄無聲息地搞到了這麼多致命的東西!
這些證據,任何一份單獨拿出來,都足以讓開發商喝一壺。而現在,它們被係統地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條完整而牢固的證據鏈。
這哪裡是什麼“爛攤子”?
這分明是一座金礦!是一份潑天的功勞!
吳宇的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他感覺口乾舌燥。他猛地翻到報告的最後,那份完整的錄音文字稿,像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告訴你們,識相的趕緊簽字滾蛋!不然,有你們好果子吃!老子有的是辦法讓你們在這裡待不下去!”
“……彆給臉不要臉,跟政府鬥?你們算個什麼東西?我跟你們王副市長都不知道吃過多少次飯了!”
王副市長!
看到最後一句,吳宇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縮成了一個針尖。他下意識地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生怕被彆人看到這句要命的話。
完了。
金鼎集團這次徹底完了。
而遞上這份報告的人,將會得到怎樣的賞識?趙科長的青睞?市委主要領導的關注?這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級功勳!
憑什麼?
這個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他所有的理智。
憑什麼是他蘇晨?一個沒根基、沒人脈、隻會埋頭做事的蠢貨?他懂這份報告背後的凶險嗎?他知道這會得罪多少人嗎?他能承受住王副市長那邊的壓力嗎?
不,他不能。
吳宇的眼神,在短短幾秒鐘內,經曆了從震驚到貪婪,再到狠厲的劇烈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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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但是,我能!
一個絕妙的念頭在他腦中形成,並且迅速變得清晰、堅定。
這份報告,就像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在一個三歲孩童的手裡,隻會傷到自己。隻有在真正的劍客手中,才能發揮出它應有的威力。
而我,吳宇,就是那個天選的劍客!
蘇晨,他隻是個鑄劍的工匠。他完成了最苦最累的鍛造工作,現在,理應由我來執掌這柄劍,去斬妖除魔,去獲取榮光。
對,就是這樣。我不是在搶功,我是在保護他。也是在讓這份報告的價值,最大化。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同瘋長的野草,瞬間占領了他思想的全部高地。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這麼做,是一種顧全大局的深謀遠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