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嘶啞的問話,像一縷無力的炊煙,消散在愈發昏暗的辦公室裡。
趙林沒有立刻回答。
他隻是站在那裡,高大的身影被窗外最後的霞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邊,仿佛一座沉默的石碑。辦公室裡靜得可怕,蘇晨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心臟在瘋狂地擂鼓,一聲,一聲,撞擊著他的理智。
他死死盯著趙林,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擺手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生怕這扇剛剛向他敞開一條縫隙的真相之門,會就此轟然關閉。
良久,趙林才有了動作。他沒有走,而是緩緩踱步到窗邊,背對著蘇晨,望著窗外那片由深藍與橙紅交織成的、壯麗而又寂寥的天幕。
“當年的事……太複雜了。”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怕驚動了牆壁裡沉睡的某些記憶。“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而且,很多都是我自己的猜測,當不得真。”
這是一種委婉的拒絕,是官場中人最擅長的太極推手。
蘇晨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趙林頭頂那團純粹的金色氣運,在提及“當年的事”時,光芒不易察覺地收斂了一絲,仿佛本能地在規避著什麼風險。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
蘇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焦躁,用一種近乎平靜的語氣開口:“趙科,我不問內幕,也不問您的猜測。我隻是……想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在我記事起,他……就不是您說的那樣了。”
他的聲音裡沒有懇求,隻有一種陳述事實的沙啞。這股平靜,反而比任何激烈的追問都更能觸動人心。
趙林的肩膀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他沉默了更久。
這一次,他從口袋裡再次摸出了煙盒,熟練地磕出一支煙,叼在嘴裡。蘇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見趙林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打火機,但最終還是沒有點燃。
他就那麼叼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靠在窗框上,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他啊……”趙林終於再次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被時光浸泡過的滄桑,“他是個天生就該吃這碗飯的人,也是個天生就不適合吃這碗飯的人。”
這是一個矛盾的評價。
“我們那一批乾部,剛從學校出來,一個個都憋著一股勁,想做點事。但要說誰的勁頭最足,腦子最亮,那肯定是他,蘇建國。”
趙林轉過身,倚著窗台,昏暗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淺淺的陰影,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格外複雜。
“你可能不信,咱們市府辦現在用的很多公文流轉的規範模板,最早的雛形,就是他當年還在秘書科的時候,熬了三個通宵搞出來的。那時候還沒有電腦,全靠手寫,幾十萬字的材料,他一個人分門彆類,整理得清清楚楚,邏輯縝密,滴水不漏。當時的市府秘書長拿到那份東西,拍著桌子說,這小子,頂得上一個處。”
蘇晨安靜地聽著,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年輕身影。在泛黃的稿紙上奮筆疾書,眉宇間是揮斥方遒的銳氣,眼神裡是洞悉一切的清亮。
那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終日與煙酒為伴,眼神渾濁,背影落寞的男人。
“他不光是筆杆子硬。”趙林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他看問題的眼光,毒得很。當時市裡搞開發區規劃,所有人都盯著那幾塊交通便利的熟地,吵得不可開交。隻有他,拿著一張破地圖,坐著公交車跑遍了全城的郊區,回來交了一份報告,力排眾議,建議把開發區選在當時還是一片亂葬崗的城西。”
“所有人都罵他瘋了,說他紙上談兵。他就在市長辦公會上,一個人,對著十幾位領導,從地質結構、未來城市發展走向、拆遷成本、環保評估,一條一條地分析。那場麵,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就像一把磨得鋥亮的刀,誰都擋不住那股鋒芒。”
趙林的嘴角,泛起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那是屬於青春歲月,屬於戰友同袍的懷念。
蘇晨看到,在講述這段往事時,趙林頭頂的氣運,都變得明亮了幾分,那道連接著他們兩人的“同袍”羈絆,也隨之溫暖地搏動起來。
“後來呢?”蘇晨追問。
“後來?”趙林臉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歎。“後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現在的城西開發區,成了全市的經濟引擎。但當時,他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他不懂。”趙林將那支未點燃的煙從嘴裡取下,在指間無意識地轉動著,“他不懂,有時候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他那份報告,讓那些早就看好其他地塊,甚至已經私下做了工作的人,全都成了傻子。斷人財路,比殺人父母還招人恨。更何況,他斷的,不隻是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