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辦公室的。
他隻記得,當他拉開門,走廊裡那冰冷、昏暗的空氣湧進來時,他整個人仿佛才從一團凝固的琥珀中掙脫出來,重新獲得了對身體的控製權。
趙林沒有送他,隻是坐在那片深沉的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石碑,為一段被塵封了近三十年的往事守夜。
走廊很長,空無一人。
聲控燈因為他沉重的腳步而一盞盞亮起,又在他身後一盞盞熄滅。光與影的交替,像極了他此刻混亂的心境。明亮的是剛剛被揭開的、殘酷的真相;黑暗的,是父親那被強行塗抹、篡改了近三十年的人生。
他走到電梯前,按下了向下的按鈕。金屬門上,映出他一張模糊而陌生的臉,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眼神裡卻空洞得可怕,仿佛靈魂被抽離了軀殼。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門緩緩滑開。
裡麵沒有人。光滑的金屬內壁像鏡子一樣,從四麵八方映照出他孤單的身影。
隨著電梯平穩下行,一種輕微的失重感傳來。蘇晨的思緒,也仿佛隨著這股失重,飄向了那段被趙林用隻言片語拚湊起來的、屬於父親的崢嶸歲月。
“寧見閻王,莫見蘇郎。”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就像一把磨得鋥亮的刀。”
“我們選拔乾部,德才兼備,德在才先。”
……
原來如此。
蘇晨的嘴角,不受控製地牽動了一下,勾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吳宇那莫名其妙、仿佛與生俱來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那根本不是簡單的職場新人的嫉妒,而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來自上一輩的仇恨延續。在王振華的耳濡目染下,在吳宇自己的世界裡,“蘇建國的兒子”這個身份,本身就是原罪。
他也終於明白了,王振華在會議室裡那看似隨意的敲打,為何會蘊含著如此惡毒的“打壓咒縛”。那不是對一個不識大體的年輕人的警示,而是一頭盤踞多年的猛獸,在嗅到宿敵血脈的氣息後,本能地露出了獠牙。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哪怕隔著三十年的光陰,哪怕麵對的隻是仇人的兒子,那份怨毒,依舊新鮮如昨。
電梯門再次滑開,一樓大廳到了。
深夜的市府大樓,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值班的保安在門崗裡打著盹,對蘇晨的出現毫無察覺。
蘇晨一步步走過空曠的大廳,大理石地麵反射著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他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顯得格外孤獨。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夾雜著夏末燥熱的夜風撲麵而來。
他站在市府大樓前的廣場上,抬頭仰望這棟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的建築。無數個窗口亮著燈,像一隻隻不知疲倦的眼睛,注視著這座城市的運轉。
曾幾何時,他的父親,蘇建國,也曾在這裡麵,為了一個數據、一份報告、一個方案而通宵達旦。他也曾站在這裡,意氣風發,堅信自己筆下的每一個字,都能化為推動這座城市前進的力量。
可他不知道,當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道路時,他身後的陰影裡,正有人在為他編織一張名為“德”的羅網。
那張網,用“謙虛”、“穩重”、“團結同誌”、“顧全大局”作經,用“傲慢”、“冒進”、“不尊重老同誌”作緯,細細密密地織就,隻等他這把“鋒利的刀”一頭撞上來。
然後,網收緊了。
刀被縛住,被折斷,被丟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裡,慢慢鏽蝕。
而織網的人,則踩著他的失敗,拾起他的功勞,一路青雲直上,成了今天這座大樓裡,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蘇晨想起了自己記事以來,父親那沉默的背影。
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陽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的香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母親偶爾會歎著氣勸他少抽點,他從不答話,隻是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更用力地摁滅。
小時候的蘇晨不明白,為什麼彆人的父親都是家裡的頂梁柱,說一不二,而自己的父親,卻像個寄居在自己家裡的影子,沒有存在感,也沒有話語權。
親戚們聚會時,談起各自的工作和成就,父親總是那個默默坐在角落裡喝酒的人。當有人不經意地問起他:“建國,你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他會端起酒杯,一飲而儘,然後用一種混雜著自嘲和麻木的語氣說:“混日子罷了。”
“混日子”。
這個詞,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蘇晨的心臟。
一個曾被譽為“頂得上一個處”的天才,一個能以一己之力規劃出全市經濟引擎的乾將,一個讓宵小之輩聞風喪膽的“蘇郎”,他波瀾壯闊的前半生,最後竟被自己濃縮成了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