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在錢副總精心營造的熱烈而和諧的氣氛中，輕輕一劃，便割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刹那間，工地上嘈雜的聲響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錢副總臉上那副熱情洋溢的笑容，如同被低溫凍住的黃油，僵在了嘴角。他眼中的精光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一閃而過的錯愕與陰沉。
空氣凝固了。
小組裡其他幾位來自不同部門的成員，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他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原本有些鬆弛的姿態不自覺地繃緊，看戲的、盤算的、幸災樂禍的，各種心態在沉默中發酵。
李建民背著手，站在原地，沒有立刻表態。他隻是微微側過頭，目光從林慧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移到了錢副總那張已經開始冒汗的臉上，眼神平靜，卻像一台高精度的壓力計，無聲地測量著現場每一絲氣壓的變化。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讓吳宇也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冷冰冰、不合群的女人，竟然是第一個開炮的，而且炮火如此精準。但短暫的驚訝過後，一股狂喜湧上心頭。
好啊！鬨起來才好！水越渾，他才越有機會！
他下意識地瞥了蘇晨一眼，發現對方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正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仿佛這足以掀起波瀾的質詢，不過是調研中一個尋常的數據點。
這種鎮定，在吳宇看來，就是心虛和故作高深的偽裝。
“咳，林處長……真是嚴謹，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錢副總終於從僵硬中緩了過來，他拿起手帕，擦了擦額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個……您知道，現場測量嘛，角度、設備、天氣，都會產生一點點誤差。我們宏遠集團做事，一向是把規矩放在第一位的，所有手續都經過了相關部門最嚴格的審批，絕對合法合規。”
他的聲音有些發飄，頭頂那片油膩的金色氣運劇烈地翻湧起來，一股股“大事化小”、“蒙混過關”的言靈氣息拚命地向外擴散，試圖重新將氣氛粘合起來。
林慧沒有與他爭辯，隻是將手裡的激光測距儀收了起來，淡淡地說道：“我隻是記錄我看到的數據，至於是不是誤差，相信專項小組會有專業的判斷。”
她把皮球，穩穩地踢給了李建民。
吳宇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他清了清嗓子，往前一步，用一種義正辭嚴的腔調說：“李局，我覺得林處長提出的這個問題非常關鍵！超高建設不僅是違規問題，更涉及到公共安全，性質極其嚴重，我們必須一查到底！”
他聲音洪亮，試圖展現自己的原則性和敏銳性，好讓李建民和旁人對他刮目相看。
然而，李建民隻是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沒有讚許，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吳宇這番話，看似正義，實則把事情往絕路上推，堵死了所有轉圜的餘地，顯得既幼稚又魯莽。
蘇晨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看到，吳宇頭頂那道“愚蠢”的灰色烙印，因為這句“搶戲”的台詞，又加深了幾分。
“小吳同誌的態度是好的。”李建民終於開口了，他轉向錢副總，語氣雖然依舊溫和，但分量卻重了許多，“錢總，林處長提出的問題，請你們務必重視。今天之內，我需要看到你們關於這個問題的詳細書麵說明，附上所有相關的審批文件和竣工圖紙，送到我們小組的駐地。”
他沒有說“相信”，也沒有說“調查”，隻用了“重視”和“需要看到”，既給了對方麵子，又把釘子牢牢地釘了下去。
“是是是，一定一定！”錢副總連聲應承，背心已經感到了一片濕意，“我馬上安排，保證在晚飯前，把最詳細的材料送到各位領導手上。”
經此一役，現場的氣氛再也回不到之前了。錢副總後續的介紹變得有氣無力，其他人也大多心不在焉。一場原本計劃好的、歌舞升平式的參觀，就這樣在一種尷尬而緊張的氛圍中，草草收場。
眾人回到中巴車上，車內的沉默比來時更加壓抑。
就在車子即將發動時，錢副總忽然又滿麵春風地上了車，手裡還拿著電話，似乎剛剛結束一個重要的通話。
“各位領導，真是辛苦大家了！”他站在車頭，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洪亮和熱情，“我們劉總剛剛特意打電話過來，批評我招待不周。他說，各位領導為了市裡的工作，頂著大太陽親臨一線指導，我們宏遠集團要是連一頓便飯都不表示一下，那也太不懂事了。”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臉上帶著不容拒絕的笑容：“所以，劉總已經在‘錦江閣’備下了薄酒，懇請各位領導務必賞光。這不算是宴請，就是我們企業對各位辛勤付出的……一點點敬意。大家千萬不要推辭，不然我可真沒法跟劉總交代了。”
“錦江閣”。
這三個字一出，車裡幾個年紀稍長的乾部，眼神都亮了一下。那是本市最頂級的私人會所之一，以菜品昂貴、環境私密、服務“周到”而聞名，尋常人連門都摸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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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民眉頭微皺，似乎想推辭，但看著錢副總那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讓你走”的架勢，沉吟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既然劉總這麼熱情，那我們就卻之不恭了。不過說好，一切從簡，我們還要回來研究材料。”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絕對不耽誤各位領導的寶貴時間！”錢副總如蒙大赦，連連躬身，這才心滿意足地下了車。
車門關上，吳宇的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翹起。他靠向蘇晨，用一種炫耀的口吻，壓低聲音說：“錦江閣，去過嗎？那裡的金湯翅，一份就頂你一個月工資了。今天帶你開開眼界。”
蘇晨隻是笑了笑，沒說話。
他能看到，隨著“錦江閣”這個名字的出現，一股粉紅色的、帶著甜膩香氣的“誘惑咒縛”，已經像霧氣一樣，在車廂裡悄然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