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的書房出來,蘇晨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走廊裡,背靠著冰涼的牆壁,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他腳下切割出一片明暗分明的世界。
他閉上眼,那份報告草稿上潦草而決絕的字跡,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腦海裡。
“……已與林工、陳工溝通過,他們均表示擔憂……”
林工,林永年,已經化為一具深埋地下的白骨,用生命和一本字字泣血的日記,留下了最後的“執念”。
那麼,陳工呢?
這個在父親最後的掙紮中,被並列提及的人,是如今唯一可能還活著的、知曉當年內情的同盟。
他是一把鑰匙。一把能夠打開三十年前那扇緊鎖黑幕的,活生生的鑰匙。
但一個被刻意“邊緣化”、被遺忘了三十年的人,該如何去找?
直接去城建局的檔案科大張旗鼓地查詢,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塊巨石,瞬間就會驚動水下所有潛藏的鱷魚。王振華的勢力在市裡盤根錯節,任何異常的舉動,都會立刻傳到他的耳朵裡。
蘇晨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裡那份草稿的輪廓,紙張的棱角硌著皮膚,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讓他可以翻閱那些陳年舊檔而又不引起懷疑的理由。
這個理由,他有。
……
第二天一早,蘇晨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去市府辦,而是直接去了城建局。
他沒有再去找檔案科那位已經對他“印象深刻”的地中海科長,而是繞到了大樓另一側的“技術專家顧問室”。
這裡更像是一個半退休老乾部的活動中心,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工程師正湊在一起,就著熱茶,研究一份象棋殘局。空氣裡飄著茶葉的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油味。
蘇晨的出現,像一個闖入慢鏡頭世界的快進畫麵。
“各位老師傅,早上好。”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遜笑容,手裡還提著兩條市麵上不怎麼好買的“紅塔山”,這是他路過煙酒店時特意買的。
“喲,這不是市府辦的小蘇嘛。”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工程師認出了他,上次違建項目開協調會時,他們打過照麵。
蘇晨立刻將煙遞了過去,姿態放得很低:“王工,您記性真好。這不,違建那個案子,後續還有些技術細節要敲定,開發商那邊請的律師,專門摳字眼,非說我們三十年前的建築規範有問題。我這不就來請教各位專家了嘛,想找找當年咱們局裡負責結構審核的老師傅,谘詢一下情況。”
他的話半真半假,既抬高了這些老專家,又把自己的目的說得冠冕堂皇。
“哼,那幫搞開發的,就知道鑽空子!”另一位脾氣火爆的老工程師拍了下桌子,震得棋子都跳了起來,“小蘇,你說,要查哪個方向的?我們給你參謀參謀。”
蘇晨要的就是這句話。
他裝作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撓了撓頭:“具體名字我也不清楚,就聽說是一位姓陳的工程師,八九年前後,在咱們局裡可是技術骨乾,尤其擅長地質勘探和基礎結構。我想著,要是能找到這位陳工,讓他出具一份專家意見,那幫律師就沒話說了。”
他特意將“技術骨乾”四個字咬得很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辦公室裡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幾個老工程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帶著一絲困惑。
“姓陳的?”那位王工推了推老花鏡,皺著眉頭思索了半天,“八九年那會兒,技術科姓陳的倒是有幾個,可要說得上是‘技術骨乾’,還擅長地質勘探的……好像沒這號人啊。”
“是啊,”旁邊有人附和道,“老劉算一個,可人家不姓陳。小張也行,可那會兒他才剛進單位。姓陳的……我想想,有個叫陳愛國的,後來調去區裡當副局長了,可他是搞橋梁設計的。”
一圈問下來,竟無一人對蘇晨口中這位“陳工”有印象。
蘇晨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他預想過對方會被邊緣化,卻沒想到會被抹除得如此乾淨,連這些同在一個屋簷下工作過的老同事,腦海裡都搜尋不到他的痕跡。
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
“可能是我記錯了?”蘇晨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順勢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也是聽彆人說的,說不定傳錯了。那……各位老師傅,咱們局裡有沒有八九年前後所有工程師的名錄?我乾脆自己回去對著名單一個個排除,就不耽誤大家下棋了。”
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名錄?”王工擺了擺手,“那得去人事科的檔案室查,我們這哪有。不過……小蘇你等一下。”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牆角一個布滿灰塵的鐵皮文件櫃前,吃力地拉開最下麵的一個抽屜,在裡麵翻找起來。
“我們技術科以前有個習慣,每年搞技術評比、優秀工程師評選,都會印個小冊子。我看看當年的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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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和老人的咳嗽聲,一本封麵已經泛黃卷邊的《1989年度江州市城建局技術標兵風采錄》被翻了出來。
蘇晨心中一動,連忙上前幫忙。
冊子不厚,紙張粗糙,印刷也很簡陋。上麵印著當年十幾位獲獎工程師的黑白照片、姓名和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