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天光熹微,深秋的寒意已悄然彌漫。李毅飛獨自踏入靜寂無聲的鎮政府大院,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
他特意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崗,不是為了表現勤勉,而是為了在無人窺探的靜謐中,完成一項至關重要的任務——徹底搜查自己的辦公室。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在空曠的走廊裡格外刺耳。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陳舊木質家具、塵蟎和廉價空氣清新劑的複雜氣味撲麵而來。
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逐漸明亮的天光,如同一個經驗老道的特工,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儀器——這是從中紀委帶出來的高靈敏度射頻信號與針孔攝像頭探測器。
他的動作精準而冷靜,沿著牆壁、天花板、辦公桌底部、沙發縫隙、電話機內部,甚至窗台的花盆底座和牆上的掛畫背麵,一寸寸地掃描過去。
儀器屏幕上的波紋平靜如水,直到掃到那個笨重的鐵皮文件櫃背麵靠牆的角落時,突然亮起一個微弱的紅點,並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嘀嘀”蜂鳴。
李毅飛眼神驟然銳利如鷹。他蹲下身,手指在櫃子背板與牆壁的夾縫中仔細摸索,很快觸碰到一個指甲蓋大小、冰涼堅硬的異物。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剝離出來——一枚紐扣形狀的微型竊聽器,做工粗糙,顯然是市麵上能買到的廉價貨色。
“果然沉不住氣。”李毅飛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沒有立即拆除這個拙劣的監聽設備。
他將其輕輕放回原處,仿佛從未動過。接著,他繼續掃描,在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根部,又發現了另一個同樣型號的竊聽器。
看來,王成貴或者說他背後的人,是鐵了心要掌控他這位新書記的一舉一動,連這點耐心和成本都舍不得投入。
李毅飛不動聲色地坐回辦公桌後,翻開一本嶄新的筆記本,故意提高音量,如同自言自語般清晰地說道:“看來得多向衛書記彙報工作,爭取縣裡對多港鎮的支持…”同時,他的筆尖在紙上快速而無聲地寫下真實的記錄。
八點整,鎮政府大院開始蘇醒,腳步聲、說話聲、自行車鈴聲混雜在一起。李毅飛撥通了內線電話,聲音平穩:“吳主任,來我辦公室一下。”
不到五分鐘,吳婷便推門而入。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過,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西裝套裙,襯得身材玲瓏有致,長發微卷披肩,臉上妝容精致,身上散發著濃鬱的香水味,試圖用職業化的嫵媚掩蓋昨日的狼狽。
她走到辦公桌前,身體微微前傾,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聲音帶著刻意訓練的軟糯:“書記,您找我?有什麼指示?”那雙丹鳳眼波光流轉,試圖捕捉李毅飛的反應。
李毅飛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精心修飾的臉上停留一秒,徑直落在桌麵上攤開的鎮域地圖和一份手寫的調研計劃上。
他頭也不抬,手指敲了敲計劃表,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吳主任,這幾天安排一下,陪我下村調研。從最北邊的劉莊開始。”
“下…下村調研?”吳婷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錯愕和難以掩飾的抗拒。
雖然已是深秋,但秋老虎的餘威尚存,下鄉意味著塵土飛揚的土路、難以預料的天氣、農家院落的蚊蟲、甚至可能連個像樣的廁所都沒有。
這對習慣了辦公室吹空調、酒桌上推杯換盞、靠臉蛋和交際手腕在鎮上混得風生水起的“吳主任”來說,無異於一場酷刑。她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借口:文件要整理、會議要籌備、上級檢查要準備…
然而,她剛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李毅飛的目光終於抬了起來。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穿透力和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將她所有的小心思凍結在喉嚨裡。
吳婷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突然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的書記,絕非王成貴口中那個可以隨意拿捏的“鍍金娃娃”。
昨天酒桌上的橫掃千軍,今日這冰冷的目光,都昭示著這是一個真正的狠角色。
“沒…沒問題,書記!”吳婷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聲音也失去了那份刻意為之的嬌媚,變得乾澀而正式,“我…我這就去安排車輛和行程!”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帶著一絲倉惶。
半個小時後,一輛漆麵斑駁、車窗玻璃都裂了道細紋的老舊桑塔納停在院中。司機老張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對著李毅飛憨厚地笑了笑。
吳婷站在車旁,懷裡抱著一個嶄新的文件袋,腳上那雙早上還鋥亮的高跟鞋已經沾上了灰塵,臉上的表情混雜著不情願和一絲認命。
李毅飛掃了一眼這輛堪稱“古董”的公務車,又瞥見吳婷那與鄉間土路格格不入的裝扮,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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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成貴授意的下馬威之二——用破車和嬌氣的辦公室主任,來消磨他的熱情,讓他知難而退。
“走吧。”李毅飛沒有任何表示,拉開車門,動作乾脆利落地坐了進去。車子發動,發出沉悶的喘息,顛簸著駛出了鎮政府大門,彙入通往鄉村的坑窪道路。
車子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上艱難前行,每一次顛簸都讓車身發出痛苦的呻吟。黃色的塵土如同煙霧般從無法完全關閉的車窗縫隙裡鑽進來,很快在車內彌漫開來。
吳婷皺著眉,用一塊帶著濃烈香水味的手帕緊緊捂住口鼻,不時發出壓抑的咳嗽聲,精心打理的發絲也沾上了灰塵。
她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的李毅飛,卻發現他正專注地望著窗外,眉頭緊鎖,仿佛對車內的窘境渾然不覺。
窗外的景象讓李毅飛的心不斷下沉。本該是稻穀金黃、豐收在望的季節,可沿途的田地卻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蕭瑟。
不少地塊稻穀稀疏枯黃,顯然是疏於管理或病蟲害嚴重;更多的田地則完全荒蕪,雜草叢生,一片死寂。這與記憶中多港鎮沃野千裡的景象相去甚遠。
“張師傅,這些地…怎麼回事?”李毅飛忍不住開口詢問。
司機老張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無奈:“唉,李書記,您是本地人,應該也清楚。年輕力壯的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胳膊老腿和帶孩子的婆娘,哪還種得動這麼多地?
再加上這幾年種子、化肥、農藥一個勁兒地漲,糧食價錢卻像秤砣一樣往下掉,忙活一年,刨去成本,能剩下幾個錢?好些人算算賬,乾脆就不種了,荒著也比賠錢強啊!”
李毅飛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車子繼續向北行駛,漸漸能望見遠處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的運河。
劉莊村就坐落在運河的一個大拐彎處,本應是依水而興、得天獨厚的位置。然而,當車子駛近村口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李毅飛的心揪得更緊。
村口歪歪扭扭地豎著一塊水泥碑,上麵“劉莊村”三個紅漆大字早已斑駁脫落大半,模糊不清。
幾條瘦骨嶙峋的土狗懶洋洋地趴在路邊的土堆上,見到汽車駛來,隻是懶懶地抬了下眼皮,連象征性的吠叫都欠奉。
村委會是兩間低矮破舊的瓦房,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裡麵的土坯,房頂的瓦片殘缺不全,門口掛著一塊用鐵絲勉強固定的木牌,字跡也模糊了。
聽到汽車聲,村支書劉老大一路小跑著迎了出來。這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皮膚黝黑粗糙如同樹皮,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肩頭還打著補丁的藍布褂子,腳上一雙沾滿新鮮泥巴的舊膠鞋,褲腿挽到小腿肚。
他臉上堆著憨厚甚至有些局促的笑容,雙手在衣襟上局促地搓著:“李書記!歡迎歡迎!快,裡麵請!”
他的眼神裡,除了對上級領導本能的敬畏,還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麻木和疏離——這些年下來“視察”的領導他見多了,不是走馬觀花擺拍幾張照片,就是吃喝一頓拍拍屁股走人,從未給這個窮村子帶來過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李毅飛跟著劉老大走進昏暗潮濕的村委會辦公室。屋內光線很差,僅有的兩扇小窗戶玻璃也蒙著厚厚的灰塵。
幾張掉了漆、瘸了腿的桌椅隨意擺放著。牆上貼著幾張早已泛黃卷邊的政策宣傳畫。唯一的現代化設備是一台老掉牙的黑色撥盤電話機,看樣子比李毅飛的年紀還大。
“老劉,坐。彆忙活了。”李毅飛阻止了劉老大要去找暖瓶倒水的動作,自己拉過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凳坐下,“跟我說說村裡的實情。現在常住人口有多少?主要靠什麼收入?”
劉老大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歎了口氣,也拉過一張凳子坐下,聲音低沉:“李書記,不怕您笑話。
咱們村戶籍本上有586口人,可您看看,現在留在村裡的,滿打滿算不到200人!全是像我這樣的老家夥,還有一群上學的娃和他媽。
年輕力壯的,都跑南邊打工去了,一年到頭也就過年回來幾天。”他伸出三根手指,苦笑道,“去年全村算下來,人均收入不到3000塊!就這,還是靠地裡那點看天吃飯的收成,加上外麵娃寄回來的仨瓜倆棗撐著。難啊!”
李毅飛默默聽著,目光掃過屋內簡陋到極致的陳設,落在劉老大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上。
“我看咱們村靠著運河,位置不錯。村裡就沒琢磨琢磨,搞點水產養殖或者利用水路做點文章?總比靠天吃飯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