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轟鳴聲在駛離縣委大院後漸漸低沉,李毅飛握著方向盤,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窗外的街燈次第亮起,在擋風玻璃上拖曳出昏黃的光暈。
那些嶄新的、燈火通明的政府大樓在車窗外飛速倒退,如同一個個巨大的、冰冷的發光體,無聲地宣告著衛氏李時代的終結,也昭示著前方更為艱巨的挑戰——腐爛的根莖深埋地下,等待著鐵犁去深挖。
在思緒紛雜之間,疲憊感如同實質的潮水,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源於麵對這片被侵蝕土地時,那份沉甸甸的責任與壓力。
車子拐進城南一個略顯老舊卻透著生活氣息的小區。樓不高,外牆有些斑駁,單元門前停著幾輛半舊的電瓶車,與縣委大院的氣派格格不入。
這裡沒有崗哨,沒有監控探頭密集的壓迫感,隻有樓下小賣部透出的暖光,和隱約傳來的炒菜聲、電視聲。
李毅飛把車停在自家樓下的位置。推開車門,冬夜清冷的空氣夾雜著熟悉的、若有似無的飯菜香鑽入鼻腔。
他抬頭看了看一樓自家窗戶,一片漆黑。爸媽肯定還在他們經營的小超市裡忙碌,小妹多半也在店裡寫作業或者“幫忙”。
掏出鑰匙打開家門,一股混合著淡淡洗滌劑清香和舊家具特有味道的氣息撲麵而來,瞬間衝散了辦公室的消毒水味和官場的硝煙味。
玄關的鞋櫃擦得鋥亮,地上纖塵不染。客廳不大,陳設簡單卻溫馨,布藝沙發罩著洗得發白的格子布,玻璃茶幾下一層放著幾本翻舊的雜誌,牆上掛著幾張有些年頭的全家福,照片裡的小妹還是個抱在懷裡的奶娃娃。
這裡是他的避風港,是剝離了“李書記”身份後,隻剩下“小飛”的溫暖所在。
李毅飛換上柔軟的棉拖鞋,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間和他上次離開時一模一樣,甚至更加整潔。
書桌上一塵不染,幾本專業書籍碼放整齊,床單鋪得平平整整,連以前獲得的“三好學生”獎狀都被母親用透明膠小心翼翼地貼在書桌上方顯眼的位置。
即使兒子好久才回來一次,母親也固執地保持著這個小天地的原貌和潔淨,仿佛隨時等待他歸來,睡個好覺。
他脫下那身挺括卻束縛的行政裝,隨手扔在椅背上。走進衛生間,溫熱的水流衝刷而下,洗去一身疲憊和沾染的官場塵埃。
鏡子裡,水汽氤氳中映出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龐,褪去了刻意維持的嚴肅和銳利,眉眼間甚至帶著一絲未脫的稚氣。
24歲,這個年紀的同齡人,或許還在象牙塔裡憧憬未來,或者初入職場懵懂打拚,而他,卻已身處風暴中心,執掌著足以讓許多人夜不能寐的權柄。
換上柔軟舒適的灰色家居服和運動褲,李毅飛把自己重重摔進那張陪伴了他整個學生時代的床上。身體陷入熟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被褥裡,緊繃的神經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緩緩撫平。
窗外的市井聲響——鄰居家鍋鏟的碰撞、小孩的嬉鬨、遠處模糊的車鳴——構成了平凡卻無比真實的背景音。
隻有在家裡,在這個絕對安全、無需任何偽裝的空間裡,他才能卸下所有鎧甲,獲得片刻純粹的安寧。沉重的眼皮合上,幾乎是瞬間,他就沉入了無夢的深度睡眠。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而歡快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伴隨著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嘩啦聲和清脆的童音:“哥哥!懶蟲哥哥回來啦!”
房門被“砰”地推開,一個小小的、裹著厚厚紅色羽絨服的身影像顆小炮彈一樣衝了進來,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目標明確地直撲床邊。
“哥哥!大懶蟲!太陽公公都回家啦!”李小萌踮著腳,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大眼睛裡閃爍著興奮和惡作劇的光芒。
緊接著,一雙在外麵玩得冰涼、凍得像小胡蘿卜一樣通紅的小手,就帶著十足的“惡意”,精準地、冰涼地捂在了李毅飛溫暖的臉頰上!
“嘶——!”刺骨的冰涼讓李毅飛猛地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對上妹妹那張近在咫尺、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得意小臉。八歲的小丫頭紮著兩個歪歪扭扭的羊角辮,鼻尖也凍得紅紅的,此刻正為自己的“壯舉”咯咯笑個不停,那表情仿佛在說:看!我把哥哥凍醒啦!快誇我!
“好你個小壞蛋!”李毅飛又好氣又好笑,睡意全無。
他長臂一伸,精準地捏住妹妹肉嘟嘟、手感極佳的臉頰,輕輕往兩邊扯了扯,“敢用‘寒冰掌’偷襲你哥?膽子肥了是不是?”
“咯咯咯…哥哥癢!放手嘛!”李小萌扭著小身子試圖掙脫,清脆的笑聲像銀鈴一樣灑滿房間,“我和爸爸媽媽在超市裡待了好久好久!我還幫媽媽收錢啦!那個胖胖的張奶奶還誇我算數快,給我糖吃呢!”
她挺起小胸脯,下巴抬得高高的,一臉“我超厲害快表揚我”的驕傲表情,那點小心思全寫在亮晶晶的眼睛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李毅飛被她這副小模樣徹底逗樂了,坐起身,大手報複性地揉了揉妹妹被寒風吹得有些蓬亂的頭發,惹得小丫頭不滿地嘟起嘴,像隻炸毛的小貓:“哎呀!頭發亂啦!臭哥哥!媽媽剛給我梳好的!”
兄妹倆的笑鬨聲引來了客廳的父母。李建國和王秀蘭正忙著把幾個袋子往一起歸攏。
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從自家超市帶回來的幾個蘋果、一箱牛奶,還有一盒看起來包裝挺精致的點心——這顯然是為了出門特意準備的。
“小飛醒啦?”母親江舒蘭看到兒子精神不錯,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手上不停地把一個紅富士蘋果往禮品袋裡塞,又覺得不夠好,換了個更大更紅的,“醒了就好,快去洗把臉精神精神。你舅剛打電話來催了,說人都到齊了。”
父親老李,一個沉默寡言、手上帶著常年勞作痕跡的中年男人,正把牛奶箱子用塑料袋再套一層,防止路上弄臟,聞言抬頭看了兒子一眼,點點頭:“嗯,收拾下,準備走了。”
李毅飛走到客廳,看著父母忙碌的身影和茶幾上那些在他們看來已算“體麵”的禮物,心中了然,問道:“爸媽,你們這是…要去舅家吃飯?還帶這麼多東西?”
他印象中,舅舅江舒勇家和他們家走動並不頻繁,尤其是在他工作後,更是疏於聯係。
“是啊,”江舒蘭把裝好的水果袋遞給丈夫,擦了擦手,“你舅下午打電話來,說好久沒聚了,正好今天元旦,讓咱們全家過去吃個飯。
空著手去多不好看,咱家開超市的,正好拿點東西,實在。”她語氣平常,帶著普通老百姓走親戚的樸素想法。
李毅飛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腦海裡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幾年沒什麼往來的舅舅,偏偏在衛氏李倒台、自己剛就任縣紀委書記的當天,如此“熱情”地邀請全家吃飯?這時間點,巧合得近乎刻意。
看來,消息傳得真快。衛氏李時代的終結,讓不少“嗅覺靈敏”的人開始蠢蠢欲動。舅舅江舒勇一個汽車站的小小領導,大概是覺得他這個突然躥升的外甥,成了能攀附的“高枝”,想借此機會搭線,替他自己或者他口中的“各位領導”鋪路?
一絲冰冷的、帶著嘲諷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閃而逝。這個舅舅,或者說他背後的人,功課做得顯然不夠。
他們恐怕根本沒打聽清楚,或者說壓根不在意,李毅飛家與這些所謂的親戚,尤其是舅舅一家,關係有多麼疏離和表麵化。血緣或許存在,但情分,早已淡得如同白水。
“哦,這樣啊。”李毅飛麵上不動聲色,甚至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是該走動走動。行,我幫你們拿東西。”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反對。父母是淳樸善良的人,他們隻是單純地去吃頓飯,維係一下親戚關係,他不想掃他們的興,更不想讓他們卷入這些肮臟的算計。
他甚至表現得像個聽話的兒子,屁顛屁顛地幫父親把牛奶箱子搬起來,又接過母親手裡沉甸甸的水果袋。
“媽,這糕點我拿著。小妹,幫哥把車鑰匙拿來!”他指揮著妹妹,小丫頭立刻像得了聖旨,歡快地跑去玄關拿鑰匙。
看著兒子忙碌的身影和女兒歡快的模樣,老李和江舒蘭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對他們而言,兒子工作體麵,女兒活潑可愛,一家人整整齊齊去走親戚,這就是最踏實的幸福。至於官場上的風雲變幻?那離他們的柴米油鹽太遠了。